- 怪异的叙事:南北朝正史“五行”“符瑞”诸志研究
- 胡祥琴
- 4604字
- 2025-04-25 19:48:45
三 研究思路
“五行”和“符瑞”,是两个并不相同但又存在密切关系的概念。如上所述,原始“五行”指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及其相互关系构成的一个系统,其目的在于为人们提供一个关于自然、社会运动原理的一般性(尽管在很大程度上是非理性的)认识。顾名思义,“符瑞”则侧重于从正面记载带有预示性质的重要历史现象、历史事件,其目的在于以观照现实、神话个体的手段,将人们对天的敬畏和人事联系起来,它是一种政治文化,它的主要功能也因此而体现在人们的政治生活、政治活动中。[49]“五行”与“符瑞”的共同之处,在于二者都以非理性的认识为基础,带有神秘主义的色彩。本书将“五行”“符瑞”诸志同时加以讨论,正是基于它们在性质以及功能方面的相通性。
本书从史学史、思想史研究角度出发,立足于史学和社会的关系问题,在文本的结构安排、撰写内容等方面,尽力彰显史学著作的时代特征。同时,致力于挖掘史学著作中的时代信息,南北朝正史“五行”“符瑞”诸志包含着丰富的历史内容。笔者在搜集整理、分析相关问题的过程中,逐渐形成较为清晰的思路,即在正式撰写论文时,需要考虑以下因素。
其一,以人事征应灾害,不是《五行志》新创,而是古代就存在的历史文化观念,它们是《五行志》创立的思想渊源。在古代,人们常用演绎的方法,将自然界的各种变化与人的行为相联系,逐渐形成解释天、地、人共存的宇宙观念。在科学尚不发达的时代,人们对自然界的概念既模糊又神秘,他们相信天地人是统一体,人(往往指君王)是天地相通的纽带。这种观念不仅反映在对“日星月异,四季轮回”的认识观上,还表现在人们对君王是否遵守礼节、是否严格执行仪式的监督上。然而,天道无常,当不尽如人意的“灾害”已然发生,人们自然会想到可能的人为因素,此时,掌控国家的君王自然难辞其咎,灾害即与统治者发生某种联系,《月令》诸文献即这种思想的深刻反映(参见附表2、附表3)。无独有偶,作为重要经书之一的《春秋》,也关注自然,该书大量灾异现象的记载就是明证,有学者统计,《春秋》言灾异之处多达122条,大到山崩地裂,小至霜不杀草,都事无巨细地一一加以记录。[50]可见,关注自然是农业社会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然而,随着历史的发展,《月令》、《春秋》诸文献逐渐被神秘化,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不仅试图用阴阳五行解释人世间的万事万物,而且使阴阳五行与天、地、人浑然成一体,在这里,用灾异解释人事(主要是政治得失)已是十分明确和普遍。班固新创《汉书·五行志》,以人事解灾异,一方面反映出对自然灾异的关注,对历史的传承;另一方面表明人们为减少灾异而积极应对的心态,南北朝正史《五行志》继承了这一传统。
其二,关于如何认识《五行志》文本体现出的古人对天人关系的“异常”解读。南北朝正史《五行志》以金、木、水、火、土为纲,以五行变性引起的种种“灾异”为目,以大量超出常规的政事活动作为解释灾异的缘由,将各种不正常的现象统统纳入既定的日常思维中,并试图对此予以疏通或控制。文本中所涉灾异品种繁多,千奇百怪,但也可以以“木不曲直”“火不炎上”“水不润下”“稼穑不成”“金不从革”等五行变性为切入点,将其归类。在这里,需要关注的是史学家对这些灾异的“异常”解释,他们将灾异发生的缘由指向统治阶层的日常行为,大致而言,集中于以下各种行为:疏于国政、貌不肃整、偏听谗言、赏罚不明、权臣僭越、以下犯上、外戚干政、后宫淫乱等(参见附表4)。总之,都是有违常规的事情。他们之所以用人事解释灾异,目的是努力想让违者幡然醒悟,使社会回归常态。显而易见,《五行志》不仅对王朝的合法性提供依据,还对统治者维护社会的稳定性提供借鉴。
其三,透过现象把握本质,“五行”“符瑞”诸志表面上是在言怪异,实际上则是在反映客观的现实。这些志中的神话传说、符应现象及众多的妖孽,只是历史的表象,撰述者的本意在于维护既有的统治秩序,为其现实政治中出现的逸出常轨的问题,寻求妥善的解决之道。如班固就有较强的“宣汉”思想,他所撰述的《汉书·五行志》带有强烈的政治目的。[51]现象反映本质,本质决定着现象,《宋书·符瑞志》也是现象与本质对立统一的代表,沈约在撰写过程中,不惜笔墨上溯至太昊伏羲氏,以大量神话传说、符应材料渲染传说、历史中的重要政治人物,目的只在于运用刘歆的新五德终始说,阐述“禅让”是历史演进、王朝更替的合理选择,进而证明出身寒门却取代东晋的刘裕所建的皇朝具有历史合法性。所以,在研究南北朝正史五行志时,必须准确把握时代的脉搏,深刻理解史学撰述者的良苦用心,这部分内容可以从史家撰述“五行”“符瑞”诸志志序中体现出来,为便于后面研究史家的撰述意图,特将史家撰述旨趣列表,以做参考(参见附表)。
本书由三部分组成,即绪论、正文及附录。由于涉及文献较多,内容复杂,为了更清楚地理解相关问题,将会以表格的方式反映复杂的文献材料。全文除绪论、附录等部分之外,核心内容共五章。
本书在唯物史观的指导下,在资料准备相对充分的条件下,试图以史学史研究方法为主导,同时兼采民俗史、神话学研究的手段,从多角度、多层面对南北朝正史“五行”、“符瑞”诸志进行综合考察。其中既包括对有关历史过程的考述,对“五行”、“符瑞”诸志功能的讨论,也包括对民族融合、环境变迁与“灾害”记录的整理与分析。
[1] 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顾颉刚编著《古史辨》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404页。
[2] 刘知幾:《史通》卷3《书志》,浦起龙通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3页。
[3] 龚自珍:《龚定庵全集类编》卷7《与陈博士笺》,夏田蓝编,中国书店1991年版,第211页。
[4] 白寿彝:《中国史学史论集》,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17页。
[5] 游自勇以中国中古时期的《五行志》为研究对象,以研究《五行志》的编撰原则和记述方式之变化为核心,探究这种志书的演变过程及历史背景,并试图解读《五行志》怪异书写模式背后的历史信息。参见游自勇《天道人妖——中古〈五行志〉的怪异世界》“绪论”,博士学位论文,首都师范大学,2006年。
[6] 徐复观指出:“一直到春秋时代为止,所谓五行,只指的是国计民生所通用的五种材料,所以又称为‘五材’;丝毫没有作为构成宇宙的五种基本元素,或由阴阳二气分化而为五气的意味,并且与阴阳的观念,全不相干。”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2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3页。
[7] 齐思和曾说过:“吾国学术思想,受五行说之支配最深,大而政治、宗教、天文、舆地,细而堪舆、占卜,以至医药、战阵,莫不以五行说为之骨干。士大夫之所思维,常人之所信仰,莫能出乎五行说范围之外。……五行说既为中国传统学术思想之中心,欲治中国学术,非先将五行说作一彻底之研究,直无从探其肯綮而获其症结。”齐思和:《五行说之起源》,《中国史探研》,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66页。
[8] 瞿林东先生指出,中国史书的一个明显特点是记述的连续性。参见瞿林东《中国史学史纲》,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4页。
[9] 刘知幾:《史通》卷19《五行志错误》,浦起龙通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33页。
[10] 正如刘知幾所感叹:“夫灾祥之作,以表吉凶。此理昭昭,不易诬也。”刘知幾:《史通》卷3《书志》,浦起龙通释本,第63页。
[11] 《新唐书》卷34《五行志》,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873页。
[12] 郑樵指出:“说《洪范》者,皆谓箕子本河图洛书以明五行之旨。刘向创释其传于前,诸史因之而为志于后,析天下灾祥之变而推之于金、木、水、火、土之域,乃以时事之吉凶而曲为之配,此之谓欺天之学。”郑樵:《通志二十略·灾祥略》,王树民点校,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1905页。
[13] 章学诚:《文史通义》外篇二《天门县志五行考序》,叶瑛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856页。
[14] 龚自珍:《与陈博士笺》,《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346页。
[15] 参阅桂罗敏《灾异与秩序——〈汉书·五行志〉研究》,博士学位论文,上海大学,2012年。
[16] 代表性论著有向燕南:《论匡正汉主是班固撰述〈汉书·五行志〉的政治目的》,《河北师范大学学报》2000年第1期;游自勇:《论班固创立〈汉书·五行志〉的意图》,《中国史研究》2007年第4期,及作者博士学位论文《天道人妖——中古〈五行志〉的怪异世界》;桂罗敏博士学位论文《灾异与秩序——〈汉书·五行志〉研究》等。
[17] 梁启超:《阴阳五行说之来历》,顾颉刚编著:《古史辨》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43、353页。
[18] 参阅游自勇《天道人妖——中古〈五行志〉的怪异世界》“绪论”,博士学位论文,首都师范大学,2006年。
[19] 顾颉刚著,何启君整理:《中国史学入门》,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第77页。
[20] 杜维运:《中国史学史》第2册,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392页。
[21] 王树民:《中国史学史纲要》,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77页。
[22] 白寿彝:《中国史学史论集》,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51页。
[23] 瞿林东:《中国史学史纲》,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59—261页。
[24] 仓修良:《中国古代史学史》,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75页。
[25] 向燕南:《论匡正汉主是班固撰述〈汉书·五行志〉的政治目的》,《河北师范大学学报》2000年第1期。
[26] 游自勇:《论班固创立〈汉书·五行志〉的意图》,《中国史研究》2007年第4期
[27] 如王爱和《中国古代宇宙观与政治文化》,上海古籍出版2011年版;桂罗敏博士学位论文《灾异与秩序——〈汉书·五行志〉研究》等。
[28] 白寿彝:《中国史学史教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18页。
[29] 陈其泰:《〈汉书·五行志〉平议》,《人文杂志》1993年第1期。
[30] 仓修良:《中国古代史学史》,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1页。
[31] 俞晓群:《二十四史〈五行志〉丛谈》,《文史知识》2006年第11期。
[32] 王培华:《中国古代灾害志的演变及其价值》,《中州学刊》1999年第5期。
[33] 赵濛:《〈汉书·五行志〉的历史价值》,《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7年第3期。
[34] 王子今:《略论两汉童谣》,《重庆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3期。
[35] 江庆柏:《试谈古代童谣》,《南京师大学报》1986年第1期。
[36] 宋抵:《〈后汉书·五行志〉中的童谣与东汉政治》,《吉林师范学院学报》1987年第2期。
[37] 陈秀娟:《童谣与五行——兼论东汉政治历史》,《齐齐哈尔师范学院学报》1994年第6期。
[38] 卜风贤:《中国古代的灾荒理念》,《史学理论研究》2005年第3期。
[39] 王春光:《〈汉书·五行志〉所记自然现象》,《史学史研究》1990年第3期。
[40] 王培华:《中国古代灾害志的演变及其价值》,《中州学刊》1999年第5期。
[41] 陆人骥:《中国历代蝗灾的初步研究——开明版〈二十五史〉中蝗灾记录的分析》,《农业考古》1986年第1期。
[42] 谭书龙、李曼曼:《六朝火灾论略》,《河南科技大学学报》2005年第4期。
[43] 田艳霞:《论魏晋时期的疾疫》,《医学与哲学》2007年第10期。
[44] 王社教:《历史时期我国沙尘天气时空分布特点及成因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第3期。
[45] 陈倩:《何谓“雨毛”、“雨石”、“雨血”、“雨土”?》,《华夏文化》2006年第4期。
[46] 乔霞:《〈魏书·灵征志〉的历史价值初探》,《鸡西大学学报》2012年第3期。
[47] 游自勇:《天道人妖——中古〈五行志〉的怪异世界》,博士学位论文,首都师范大学,2006年。
[48] 参见刘泽华、张国刚《历史认识论纲》,《文史哲》1987年第5期。
[49] 刘畅:《中国古代符瑞文化的政治功能》,《文艺研究》2011年第8期。
[50] 汪高鑫:《何休“人事与灾异”“二类”说论略》,《中州学刊》2004年第2期。
[51] 班固撰史的一项根本宗旨是“宣扬汉德”,参见陈其泰《“过秦”和“宣汉”——对史学社会功能思考之一》,《史学史研究》199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