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形声色兼具,情景理交融——谢灵运山水诗的特色
谢灵运本传云:“每有一诗至都邑,贵贱莫不竞写,宿昔之间,士庶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18] 其以自己的创作实践丰富了山水诗的艺术经验,规范了山水诗的基本模式,赋予了山水诗极大的艺术生命力。
(一)“叙事—写景—抒情或言理”的结构模式
清方东树论谢诗章法云:“谢诗看似有滞晦,不能快亮紧健,非也;乃正其用意深曲,沉厚不佻,不可及处,须细意抽绎玩索乃知。杜子美作用多出此等。凡谢诗前面、正面、后面,按部就班,无一乱者,所以为老成深重。”[19]“读谢公能识其经营惨澹,迷闷深苦,而又元气结撰,斯得之矣。”[20]“谢诗起结顺逆,离合插补,惨淡经营,用法用意极深。”[21]“细绎鲍(鲍照),而交代章法,已远不逮谢公之明确,往往一片不分,无顿束离合、断续向背之法。”[22] 就其所言可知,谢灵运是在苦力经营章法,以使其不着痕迹地达到“按部就班”“明确”的模式。
下面,我们举例来分析一下谢灵运山水诗的“叙事—写景—抒情或言理”的结构模式。如《登石门最高顶》:“晨策寻绝壁,夕息在山栖。疏峰抗高馆,对岭临回溪。长林罗户穴,积石拥基阶。连岩觉路塞,密竹使径迷。来人忘新术,去子惑故蹊。活活夕流驶,噭噭夜猿啼。沉冥岂别理,守道自不携。心契九秋幹,目玩三春荑。居常以待终,处顺故安排。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23] 首二句擒题,叙述自己晨往夕至,夜宿于石门山顶精舍。“疏峰”四句,铺绘高馆四周之形势。“连岩”四句,倒补首句“寻”字,描绘登石门时峰峦叠翠、密竹迷径的情景。“活活”二句,远承“山栖”句,写晚上山涧驰流、夜猿哀啼的景象。“沉冥”四句由景色转向人事,写高人沉冥守道的生活。“居常”四句言理、抒情,写自己开悟出了荣悴、生死浑然一致的道理,希望能与知音共同隐居,“惜无”二字隐含了诗人仕途失意的忧愁。叙事、写景、言理与抒情,脉络清晰,层次井然,前后相扣,结构紧凑。又如《登江中孤屿》,起四句叙述游览江屿的缘起,中间六句写泛舟登屿所见之美景,最后六句由感慨江屿之美世人难赏,而引出对神仙之事的向往。其他如《石壁精舍还中作》《七里濑》等也大致采用这种章法,读来简净分明。
“记事—写景—抒情或言理”的结构模式,最早可溯源到建安时期“游览”“行旅”类诗歌所采用的记游手法,东晋初期的庾阐、杨方等人在观览景物的过程中,亦采用此种手法来模山范水,基本形成了上述的结构模式,后东晋中期的名士们因旨在山水中体玄,便放弃了使用此种手法。当谢灵运带着审美的眼光去观赏山水时,便重新起用了这种写作模式,而且运用得更加灵活巧妙,屡屡翻出新意。如《入彭蠡湖口》,首句“客游倦水宿”[24] 中的“倦”字,将诗人身体与心理中的疲劳与倦怠都体现了出来,之后写江上之风浪、岛屿、孤舟等景物,都由此贯穿,最后表达“徒作前里曲,弦绝念弥敦”[25] 的孤寂苦闷之情,也是因“倦”而发。使得整首诗颇具“一意回旋往复,以尽思理”[26] 的灵动起伏之妙。再如《富春渚》:“宵济渔浦潭,旦及富春郭。”[27] 写自己由“宵”及“旦”的游览活动,使得整篇诗极具时空容量,等等。谢灵运的大力创作,使得“记事—写景—抒情或言理”的结构模式稳定下来,并在相当长时间内成为山水诗的基本写作模式。
(二)形声色兼具的优美之境
谢灵运“尚巧似”,多采用精细的笔法来模山范水,其山水诗中的众多意象不仅兼具形、声、色之美,而且彼此搭配和谐,错落有致,有如临画境之感。
谢灵运十分注重对山水形态的描摹。如《过始宁墅》中的“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28] 二句,将山岩的险峻、怪石的嶙峋、重峦的叠嶂、溪水的蜿蜒、洲渚的连绵之状都表现了出来。同诗“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29] 二句,亦是诗人精雕细琢的成果,一“抱”字,便将白云与幽石的缠绵之状写了出来,一“媚”字,便将绿竹在微风中飘曳的身姿写了出来,极具动感。
为了使诗中的山水形象倍显鲜明,谢灵运还十分注重光线的选择与色彩的搭配。如《入彭蠡湖口》中“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30] 二句,诗人用暮春和煦的阳光来烘托原野的绿秀,用高耸的山岩来烘托云彩停驻时的洁白,这一“绿”一“白”在澄静安详的暮春之景中透着活泼与动感。又如《晚出西射堂》中“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31] 二句,写了苍茫的暮色与火红的枫叶明暗相映。谢诗善于捕捉自然景物的色彩特征,并能将其艺术地搭配在一起,使得画面浓淡有致、生动鲜明。
为了使山水画面富有立体感,谢灵运还十分注意声音的配合运用。如《七里濑》中“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32]四句,写在夕阳西落的时刻,山泉撞击岩石的叮咚声,林中鸟儿的叫啸声,营造出黄昏原野的特有氛围。再如《石门岩上宿》中的“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33] 二句,以“鸟鸣”“木落”之声反衬山深、夜黑的深沉安静。声响效果的运用,不仅补充了视觉难以企及的局限,还极大地丰富了诗歌的画面感。
还有一些诗歌,是兼用形、声、色的。如《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34] 诗人用“苞”“含”“戏”“弄”四个动词,巧妙地变换了写景的角度,从山林至水域,从植物至禽鸟,由静而动,使人不仅看到了初篁新蒲的颜色美,海鸥天鸡嬉戏的姿态美,还听到了它们嘤嘤鸣叫的声音美,形声色兼而有之,不仅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山水禽鸟图,还谱写出了一支悦耳动听的交响曲,洋溢着盎然的生机。
谢灵运山水诗之所以能产生动人的魅力,是因为其没有满足于对景物的单纯描摹,他不断地增添声色状貌的形态美与动态美,传达出变幻无穷的自然魅力,令读者能同时获得视觉、声觉、触觉上的美感,体悟到人与自然的和谐。
(三)“富艳难踪”与“出水芙蓉”的双重风格
谢灵运之诗呈现出“富艳难踪”与“出水芙蓉”两种风格特点,前人对此早有品评。“富艳难踪”者,如锺嵘云:“元嘉中有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固已含跨刘、郭,陵轹潘、左。”[35]“故尚巧似,而逸荡过之,颇以繁芜为累。嵘谓若人兴多才高,寓目辄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其繁富宜哉!”[36] 刘勰云:“颜谢重叶以凤采。”[37] 萧子显云:“一则启心闲绎,托辞华旷,虽存巧绮,终致迂回。……此体之源,出灵运而成也。”[38] 等等。“出水芙蓉”者,如鲍照云:“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39] 萧纲云:“吐言天拔,出于自然。”[40] 皎然云:“真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顾词彩,而风流自然。”[41] 胡仔云:“词格清美。”[42] 等等。这两种风格特点虽看来互为矛盾,但却皆统一于谢灵运之才,锺嵘所谓“若人兴多才高”是也。
谢诗的确具有繁富、艳丽的特点,这表现在多方面。就篇制来说,谢灵运存诗97首(不含断章),其中4—8句的有22篇,10—18句的有34篇,20—28句的有29 篇,30—38 句的有4 篇,40 句以上的有8 篇。显然,谢诗以长篇居多,篇幅上的“长”令诗歌呈现出冗杂的特点。就用典来说,谢诗具有多而密的特点,如“既笑沮溺苦,又哂子云阁”(《斋中读书》)及“伤彼人百哀,嘉尔承筐乐”(《过白岸亭》),一句一典,反复渲染,略显芜累。在用词方面,谢灵运喜用华丽的辞藻,如“芳尘凝瑶席,清醑满金尊”(《石门新营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其中的“瑶席”“金尊”甚为富艳。谢灵运还十分注重对字句的锤炼,如“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过始宁墅》)“苹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从斤竹涧越岭溪行》)等诗句不仅使用偶句,而且还将双声叠韵融入其中。等等。
但也应看到,谢诗还具有清新、自然的风格特点。谢灵运具有极高的艺术修养,他能敏锐地捕捉到自然中富有鲜明形象的景物,诗句如“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登江中孤屿》)“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初去都》)“近涧涓密石,远山映疏木”(《过白岸亭》)中的云、日、空、水、野、沙、天、月均具有澄亮、清净的特点。而且谢灵运钟情山水,酷爱游览,亲近自然,故其诗能显出自然的生机与活力。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表现出春日中万物散发出的勃勃生命力。“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表现出岩石与白云,绿筱与清涟的互动过程,惹人怜爱。清人吴淇云:“康乐尤是慧业文人,故其留心山水更癖,而所悟更深也。”[43] 大自然中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烟散雾开,泉汩石漱等,无不牵动着谢灵运的心弦,其心灵与自然的交汇,便成为“出水芙蓉”山水诗的源泉。
当然,“富艳难踪”的风格是谢灵运在创作中刻意逞才的结果,其“寓目辄书”,将所闻所见均付诸笔端,“大必笼天海,细不遗草木”,故甚为“繁芜”。而“出水芙蓉”的风格则是谢灵运以其才千锤百炼后的结果,其敏锐地捕捉着大自然内在的、充满活力的美,经过充分消化、吸收后,再独具匠心地运之于笔端,不着痕迹地表现出清新自然的特点。
(四)情景理交融的审美追求
谢灵运的山水诗脱胎于东晋的玄言诗,不可避免地带有玄理的成分,但谢灵运对玄言的运用已经超出了体悟玄理的功能,他将理巧妙地与景、情结合在一起,实现了情景理的交融。
谢灵运能在层层的写景中寄寓哲理,避免了直接说理的枯燥、晦涩之病。如《过白岸亭》:“拂衣遵沙垣,缓步入蓬屋。近涧涓密石,远山映疏木。空翠难强名,渔钓易为曲。援萝临青崖,春心自相属。交交止栩黄,呦呦食萍鹿。伤彼人百哀,嘉尔承筐乐。荣悴迭去来,穷通成休戚。未若长疏散,万事恒抱朴。”[44] 其中“援萝”二句,是全诗的关键,与上文相接,旨在写景,描写了诗人手援藤萝攀登青崖,聆听到了鸟鸣兽叫的声音,再由这些声音触及了诗人的“春心”,进而令其联想到古今之事、人生际遇、生活哲理,由此便自然地转入到后面“荣悴”“未若”的言理中。这样的写法既能贴合山中之景,又可使诗句不脱离感性形象,避免了“淡乎寡味”的弊病。再如《石壁精舍还中作》,先描写精舍四周的景色与晨昏气候的变化,再描写落日晚照的暮色与芰荷亭立和蒲稗婆娑的湖面,在这种宁静和谐的自然景色中,诗人领悟到了“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的养生哲理,浑然一体,毫无游离之感。
谢灵运还擅长在写景、言理中寄寓自己的情感。如《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45],诗人在看到池塘中嫩绿的春草、花园中啼叫的鸟儿后,顿时感觉到了盎然的生机,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叶梦得称:“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备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46] 再如《行田登海口盘屿山》:“莫辨洪波极,谁知大壑东”[47],本是化用《庄子》中“谆芒将东之大壑”之意,但在这首诗中不仅形象地表现了诗人“观海藉朝风”时眼前壮观的景色,在开阔的境界中蕴含着深沉的思索,而且还在平淡的言语中暗涌着激流,深藏着怅然若失的感情。可见,在谢灵运的山水诗中,“景”并非只是“媚道”的载体,其中也渗透了诗人深厚的情感。“理”也并非有多玄妙,其中也寄寓了诗人真实的生活体验。
清黄子云《野鸿诗的》云:“康乐于汉魏之外,令开蹊径,抒情缀景,畅达理旨,三者兼长,洵堪睥睨一世。”[48] 王夫之《古诗评选》亦云:“情不虚情,情皆可景;景非滞景,景总含情,神理流乎两间。”[49] 谢灵运融玄理于景、寄玄理于情的手法,改变了支遁、孙绰笔下的山水描写中的那种纯粹理性的冷静色调,而具有了情感特点,后来唐宋人的一些富于玄理禅趣的山水诗,正是对这种手法的继承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