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游移的身份

个体身份的确认最初来自父母,而哈克确认身份的危机就在于父母的缺位。在汤姆·索亚帮第一次入会宣誓中,有人提出泄露秘密者的家属应该处死,而哈克因为没有家里人面临着被集体剔除的危机:“他们商量了一阵,打算把我除名,因为每个哥们都必须有家属或者别的什么人可以处死,不然,对其他人不公道。”[5]危机的解除是哈克将收养他的华珍小姐作为可以处死的对象,哈克的身份确认仰赖于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他者,这也就昭示了哈克身份确认的危机。

这种身份认同危机的根源在于哈克成长过程中父母位置的缺场。母亲早逝,父亲沉迷于酒精,应当给予身份确认的两大支柱同时离场,这就促成了哈克本身对于现实环境的陌生感和排斥感。而父亲的再次出场导致了哈克处境的又一次变化,华珍小姐的教化抑制了他自由的天性,但社会规训必然地会给予他一个明确的身份;而另一方面,父亲的挟持将哈克再次置于脱离规训的离散状态,远离规训从而回归天性,但远离现实社会又造成了哈克的精神危机。个体的成长总需要与现实碰撞,在生活中积累经验从而更好地明确自我,而父亲的囚禁阻碍了成长主体与外界的联系,从而丧失了成长所需的历练环境。“他(父亲)出门的时间越来越多,一出门就把我锁在屋里。有一回,他把我锁在屋里,三天不回来。我无聊的要命。……我害怕起来,打定主意要想个办法离开那地方。”[6]逃离囚禁的潜在动因是为了摆脱精神上的无聊空虚状态,父亲的出现并没有填补哈克成长过程中所要的精神给养,因此,哈克的逃离是试图通过与外界联系从而追寻存在的意义。

接受华珍小姐的规训是通过抑制自由天性来获取稳定身份,暂时性地屈服父亲虽然满足了自由天性,但不得不面临无意义的空虚。哈克迈上远离故土的历险实际上是为了同时兼顾自由天性和确认身份的双重需求,已有的这两条路径不能够同时调和两者。整个历险将在这两个维度上同时经受考验,自由天性不得不受制于现实环境和他者的阻碍,身份的确认不得不在变动游移中逐渐清晰。

华珍小姐抑制了哈克的自然天性,父亲将哈克与诸种社会身份相隔离,两者从不同方面限制了哈克的自然成长。因此,哈克为了摆脱这些限制制造了自己被谋杀的假象,从而向现实昭示自己过去的死亡,整个历险将以不同的新身份在现实中游移。“从仪式的意义上考察,这实际上是成人仪式的第一阶段——分离仪式。”[7]因为按照范根纳普对于成年仪式的划分,处于分离阶段的个体“离开了他们以前在社会结构中所占据的固定位置,或离开某种文化的状态”[8]。哈克正是通过“分离仪式”与过去的身份和地位割裂,但割裂之后又无法立刻获取新的身份确认,因而整个历险就不得不随时变换身份以适应环境需要,这样就处于成年仪式的第二阶段,即过渡阶段,“处于一种‘模棱两可’的状态中,既不具有原来状态的基本特征,也不具有未来状态的基本特征”[9]。这种身份的模糊是成长的必经过程,在经受考验之后将最终走向“聚合阶段”,将主体自身安放在一个稳定的位置上,明确自己的行为和道德取向。值得注意的是,分离本身也造成了积极的影响。

从分离的原因看,“分离是青春期的内在要求。外在与内在的动力共同结合,催促青少年走入人间,去过一种比在狭小的家中更为广阔而神秘的生活”[10]。在家庭规训中,成长主体必然要接受已有成人世界规则的教化:“当初在寡妇家里,天天洗脸梳头,就着盘子吃饭,在床上睡觉,早晨按时起床,老和书本打交道。”[11]这种文明的生活方式将秩序内化于成长主体之中,这种生活方式的习得依赖于文明社会的共识。哈克伪装死亡的逃离将自己投掷到更为复杂的自然之中,生存能力的考验相较于生活方式的规训更为严峻。与家的保护相分离,沿路的漂流将自己放置在陌生的世界之中,从而能够更加体悟自然对于个体改造的力量,以及个人处于无力状态的渺小。

就分离的效果看,与家庭的分离将成长主体抛掷到不可控的自然力中,这种危机集中体现在第15章的雾夜漂流,置身于划子之上的哈克完全丧失了控制局面的能力,只能听任自然所施加的力量:“一过滩尾,我就箭也似的射进茫茫白雾之中,不知道自己在朝哪个方向走,简直跟一个死人差不多。”[12]自然的力量随时可以将一个个体摧毁,在整个听任自然抉择的死亡漂流中,哈克始终处于生死边缘。

在河与岸的二元对立中,“前者象征着自由,而后者象征着对自由的束缚”[13]。哈克在河上的漫游经历释放了对于自由天性的渴望,而一旦回到岸上就不得不面对成人世界的威胁,岸上的历险向哈克展露了现实世界的复杂和危险。葛伦裘福德和谢伯逊两家的世仇,国王与公爵的虚伪欺骗,被骗者之间的狭隘默契,惩处罪人的肉体酷刑……这一切都向哈克展现了家庭规训之外的现实险恶,也正是在参与具体事件的过程中,哈克洞悉了成人世界的种种善恶美丑,也正是在一个又一个危机中脱身,提升了哈克适应现实的生存能力。

哈克通过不断变换身份有效地规避了各种危险。名字与身份相对应,哈克每次为新身份编造的故事一方面刻意与哈克这一身份相分离,另一方面由于新身份与真实自我相分离又时常被遗忘,暂时建构的身份处于一种不稳定的游移状态。第一次上岸打探消息,哈克伪装成女孩,声称自己叫萨拉·威廉姆斯,然而在之后的盘问下又称自己叫曼丽·威廉姆斯。被轮船撞翻落水上岸后,在葛伦裘福德面前声称自己叫乔奇·杰克逊,随后一觉醒来又忘了自己叫什么。不断的身份变动虽然能够暂时满足环境的需要,但临时建构的身份却总是被遗忘,这是向成人过渡的必然阶段,个体社会化需要不断地建构临时身份,哈克的不成熟在于临时建构没有深入自我内核,自我无法稳定不同的身份。身份的不断转换容易造成身份识别的危机,“确认角色身份需要经由身份转变至身份识别的双重验证”。[14]至小说的结尾,哈克与过往的身份重新联系,重新被他人识别出来,从而明确了自己真实的身份。经历过不同临时身份转换的哈克又回到了身份的起点,但身份的回归并不是过往的简单重复,经受转变的身份意识重新确认了自己的存在,由此获得了对于自我身份的确切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