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日宴

三月的风掠过沈府后花园,吹落几片早开的海棠花瓣。沈瑜拢了拢单薄的衣袖,将身子更深地藏进假山后的阴影里。她手中的诗集翻到《长恨歌》那一页,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君王掩面救不得”那行小字。

“姑娘,大姑娘往这边来了。”青柳匆匆走来,声音压得极低。

沈瑜像只受惊的雀儿般合上书,却不慎碰落了石凳上的绣帕。她弯腰去拾,耳畔已传来一阵环佩叮当的声响。

“云璟哥哥送来的蜀锦,说是宫里赏的稀罕物,我瞧着颜色太艳了些。”沈瑶的声音温润如水,在春风里徐徐漾开,“不过既是他的心意,我打算裁作及笄礼那日的披帛。母亲说,正配那套红宝石头面。”

沈瑜僵在原地。透过假山缝隙,她看见堂姐沈瑶正被丫鬟们簇拥着缓步而来。一袭月白罗裙衬得她肤若凝脂,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素净中透着精心算计过的雅致。与平日不同,今日她身边还跟着沈府的大管家赵德。

“大姑娘考虑得周全。”赵德躬着身子,“萧公子家送来的聘礼单子老奴已经看过了,比当年尚书府娶亲的规格还高出三成。”

沈瑶唇角微扬,指尖轻轻拂过一株盛开的海棠:“赵叔慎言,这些事不该我们女儿家议论的。”她顿了顿,“只是父亲说,萧家这般重视,我们沈家也不能失了礼数。”

“正是这个理。”赵德连连点头,“老爷吩咐了,大姑娘的嫁妆要再加两成,特别是那套紫檀木家具——”

一阵风吹过,沈瑜手中的书页哗啦作响。沈瑶的目光倏地转向假山方向,沈瑜屏住呼吸,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山石。

“谁在那里?”沈瑶的声音依旧温柔,却让青柳的手微微发抖。

正当沈瑜不知所措时,一只花猫从假山后窜出,敏捷地跃上围墙。

“原来是只猫儿。”沈瑶轻笑,目光却在假山后停留了片刻,“走吧,母亲还等着看绣样呢。”

待脚步声远去,沈瑜才长舒一口气。青柳扶着她发软的胳膊:“姑娘,我们回院子吧。”

沈瑜点点头,临走前却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沈瑶的背影娉婷袅娜,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贵女的端庄气度。没有人知道,三年前正是这位“贤淑”的堂姐,故意将她推入冬日结冰的池塘,只因为她不小心弄脏了沈瑶新得的绣绷。

回到偏院,沈瑜坐在窗前发呆。青柳沏了杯茉莉香片:“姑娘别往心里去,大姑娘的及笄礼过后,二老爷夫人定会为您打算的。”

沈瑜摇摇头,指尖描摹着诗集上的墨迹。她与沈瑶同年出生,命运却如云泥之别。

沈瑶是嫡长房明珠,其父亲沈明德是从四品吏部考功司郎中,主管官员考核升迁。而她不过是二房不受宠的庶女,生母早逝,父亲沈明义是正六品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分管河道修缮,且因是庶出又能力平庸,在族中说不上话。就连“瑜”这个名字,也是出生时父亲见是女孩,随手从《诗经》里指的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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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雨丝缠绵不绝,沈瑜跪在祠堂冰冷的青石板上,嫡母王氏的戒尺“啪”地抽在她手心上。

“今日萧夫人过府,你若再像上次那般失礼,便不只是跪祠堂这么简单了。”王氏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记住你的身份。”

沈瑜低头看着自己红肿的手心,轻声道:“女儿明白。”

她知道今日为何如此重要——萧家公子萧云璟,那位名满京城的才子,将与堂姐沈瑶正式定亲。

其父萧远山从正三品户部左侍郎,掌全国钱粮赋税。祖上为开国功臣,袭三等承恩侯爵位,至萧远山一代仍享侯府规制,萧云景年纪轻轻更是已中举的翰林院庶吉士。

沈家嫡长房与萧家联姻,这是整个家族的大事。

“姑娘快些梳妆吧。”回到偏院,丫鬟青柳心疼地捧着她受伤的手,“听说萧夫人已经到了前厅。”

沈瑜望着铜镜中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任由青柳为她挽起简单的发髻。镜中的十六岁少女眉眼清淡,与堂姐沈瑶国色天香的容貌相比,就像明月旁的萤火,微不足道。

前厅传来阵阵笑声。沈瑜悄悄从侧门溜进去,习惯性地隐入最不起眼的角落。堂姐沈瑶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一袭月华裙流光溢彩。

“云璟哥哥送来的蜀锦,我原想着裁作衣裳。”沈瑶声音轻柔似水,“但母亲说,这般稀罕的料子,还是先收着等大礼时再用。”

萧夫人满意地点头:“瑶儿懂事。这蜀锦是宫里赏的,统共就三匹,云璟特意求了来。”

沈瑜看见坐在沈瑶身旁的萧云璟。三个月不见,那个少年越发俊美逼人。一袭墨蓝色锦袍衬得他肩宽腰窄,轮廓分明的侧脸在烛光下如刀削般完美。他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中的茶盏,忽然抬眼,目光如冷箭般射向角落里的沈瑜。

那眼神中的轻蔑让沈瑜浑身一颤。三个月前的赏梅宴上,她被几个贵女故意泼湿衣裙时,也曾见过这样的目光——仿佛她是什么肮脏的东西,玷污了他的视线。

“二妹妹怎么躲在那里?”沈瑶忽然开口,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快过来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集过来。沈瑜僵硬地站起身,感到无数道视线像刀子般刮过她寒酸的衣裙。她刚走到沈瑶身边,忽然脚下一滑——

“小心。”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扶住她的手臂。沈瑜抬头,正对上萧云璟近在咫尺的脸。那张俊美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和不耐。他很快松开手,取出手帕擦了擦手指。

“多谢萧公子。”沈瑜声音细若蚊呐。

萧云璟微微颔首,目光已回到沈瑶身上。沈瑶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云璟哥哥别介意,我二妹妹从小就这样...腼腆。”她转向沈瑜,眼中闪过一丝沈瑜才能看懂的光芒,“二妹妹,我新得了上好的云雾茶,特意给你留了些。”

沈瑜知道那茶必然有问题。上次沈瑶“特意”给她的蜜饯,让她腹泻了三日。但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接过茶盏,在沈瑶期待的目光中啜饮一口。

茶中果然有古怪——一股辛辣直冲喉咙。沈瑜强忍着咳嗽的冲动,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看见沈瑶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而萧云璟则皱起眉头,眼中厌恶更甚。

回到自己的小院,沈瑜翻开藏在枕下的日记本,颤抖着写下:

“四月十八,又见萧家子。金玉其外,与沈瑶倒是绝配。”

她停住笔,不敢写下那个恶毒的愿望。

两个月后,这个愿望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实现了。

六月的暴雨来得突然。沈瑜正在窗前绣花,忽听前院传来一阵骚动。她撑伞去看,只见大伯父沈明德面色铁青地站在正厅,手中捏着一封信。

“萧家完了。”他对父亲沈明义说,“科举舞弊案牵连,萧大人被判流放三千里,家产全部抄没。萧云璟因未入仕免于流放,但被革除功名,永不得科考。”

沈瑜手中的伞“啪”地掉在地上。她想起那个高傲的少年,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七日后,沈家设宴宣布解除婚约。沈瑜躲在廊柱后,看着萧云璟独自一人走进正厅。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面容憔悴却依然挺直腰背。曾经令京城闺秀们痴迷的俊美脸庞瘦削了许多,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却依然保持着世家公子的气度。

“萧公子见谅。”沈明德假惺惺地叹息,“实在是形势所迫...”

萧云璟平静地听完,从怀中取出一枚白色玉佩放在桌上:“物归原主。”

沈瑶接过玉佩,眼中立刻泛起泪光:“云璟哥哥...”她声音哽咽,“瑶儿实在...”

“沈小姐不必多言。”萧云璟打断她,嘴角忽然溢出一丝鲜血。他迅速用袖口擦去,转身时目光不经意扫过沈瑜藏身之处。

宴会后,沈瑜抄近路回院时,无意中听到沈瑶与贴身丫鬟的对话:

“...早知萧家会出事。”沈瑶的声音冷静得可怕,“父亲上月就得了消息,所以才急着与兵部尚书家接触。”

“小姐高明。”丫鬟奉承道,“那萧公子还蒙在鼓里呢。”

“他?”沈瑶轻笑一声,“不过是个棋子罢了。倒是他那个表妹...”声音突然压低,“听说周大人对她很有兴趣...”

沈瑜浑身发冷。她这才明白,堂姐温柔贤淑的表象下,藏着怎样一副蛇蝎心肠。回望萧云璟离去的方向,她忽然觉得那个曾经轻视她的贵公子,也不过是沈瑶棋盘上的一枚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