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作家生平与主要作品

玛丽莲·罗宾逊,这位“非凡”(C.Miller,2009: 39)的、“优雅而智慧”(NEH,2012)的女作家,以其与众不同的创作节奏给评论界和热情的读者们带来了惊喜。1980年,她的首部小说《管家》(Housekeeping)出版,翌年获得海明威基金会/国际笔会(Ernest Hemingway Foundation/PEN International)最佳小说处女作奖,1982年又获普利策(Pulitzer Prize)最佳小说提名奖。在首部作品大获成功后,人们都以为她的新作品会乘势而上,然而罗宾逊一反常态,沉寂了整整二十多年。如亚当·弗雷明·佩蒂(Adam Fleming Petty)所言:“她被认为是当时最具潜力和希望的作家之一,然而,她对这种厚望却并无兴趣。”(2014)就在评论界担心她会步塞林格(J.D.Salinger)后尘之际,基列系列小说耀世而出。2004年,《基列家书》(Gilead)出版,次年获得普利策奖及国家书评人奖(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2008年,《家园》(Home)出版,同年入围美国国家图书奖(American National Book Award),2009年获得年度柑橘小说奖(Robinson,2008b)。2014年,《莱拉》(Lila)出版,斩获年度美国国家图书提名奖和国家书评人奖(Robinson,2014b)。2020年,又一新作《杰克》(Jack)问世,至此,罗宾逊在21世纪出版的作品,已形成具有典型互文叙事特点的基列四部曲。

在2014年的一次采访录中,罗宾逊提到了作家经历与其创作的关系,她认为:人们只可能基于自己的生活经历进行创作(Robinson,2014a)。从1980年至今,罗宾逊出版的五部小说都以美国西部(含中西部)[1]为地域基点,立足于西部而又超越西部,探讨超越地域界限的人类共享的文化共性,强调以责任、忠诚、宽容、博爱为内涵的心灵家园,力图构建普遍而无域性的人类心灵之家。就罗宾逊的经历[2]来看,她出生于远西部的爱达荷州,那里的故事是她家族记忆的一部分。在一次采访中,罗宾逊谈到祖辈们迁居西部的情况:“我们家中流传着曾祖父迁居西部时的传奇轶事:遮蔽严实的马车、昏暗的森林、神出鬼没的狼群和伸手要馅饼的印第安人。”(Robinson,2008c)除了早年在远西部的成长经历外,罗宾逊一生更多的时间在中西部度过,特别是从1991年起,她长期在爱荷华大学的作家工作室工作,直至2016年退休。她对美国中西部小镇生活极其了解,对那片土地怀有深厚的情感,这解释了为什么罗宾逊五部小说都以美国西部(含中西部)小镇为背景。此外,罗宾逊书写西部的另外一个条件是:她有在马萨诸塞州和美国东部其他地区,以及欧洲的二十年的生活经历。人们只有离开一个地方才可以更好地读懂那个地方。由于罗宾逊生活阅历丰富,她才可以跳出狭隘的地方主义,超越地域空间的局限,更深入而全面地呈现心灵栖所的无域性的一面。

罗宾逊的处女作《管家》[3]尝试对家园概念进行重构。小说由露丝(Ruth)以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了她和妹妹露西尔(Lucille)在爱达荷州指骨镇(Fingerbone)艰难生活的故事。故事开始于母亲海伦不堪忍受情感失落和生活重负的双重压力,最终选择驱车驶入指骨湖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在海伦自杀后,年幼的露丝和露西尔两姐妹经历了命运多舛的童年。她们先后在其多位女性亲属的照料下成长:先是由外婆西尔维娅·福斯特全权负责,在外婆去世后被托付给两位终生未婚的姨婆莉莉和诺娜·福斯特,不久又被转交给姨妈西尔维·费雪。故事重点集中于露丝姐妹俩与西尔维一起生活之后的生活。多年来浪迹各地的西尔维并不擅于持家。她早已习惯与自然的亲密接触:喜欢在黑暗中就餐,在家中收集各式各样的杂志和瓶罐,甚至任由树叶在家中角落堆积。对于两个女孩的穿衣打扮,西尔维也并不精心。起初,姐妹俩与西尔维的相处还算融洽;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露丝与露西尔逐渐对西尔维生活方式形成了不同反应。露西尔对西尔维不拘一格、特立独行的行为方式渐生厌恶,她渴望和学校其他同龄的女孩子一样梳辫子、穿裙子,住进干净整洁的房屋,渴望自己渐趋成熟的女性美貌被人关注和欣赏,最终她选择与家政课老师罗伊斯过传统社会秩序下的属于女性的居家生活。露丝则在与西尔维的朝夕相处中逐渐形成了对西尔维的绝对依赖和信任,并将西尔维当作自己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在面临警长的盘问质疑、儿童监护听证会将其分开的威胁时,露丝和西尔维毅然决定两人同生共死,绝不分离。她们被迫离开指骨镇,并在逃离指骨镇时将家的传统安全屏障——房子烧毁,从此开始相依为命的漂泊生活。小说中,妹妹露西尔的居家选择与安定的传统之家概念相吻合;而露丝和西尔维被迫选择远离故土、流浪生活的行为也是对自由之家的追逐。秩序违背者露丝以第一人称“我”的叙述为家园概念的理解带来全新的视角,消解了居家与漂泊、秩序与流浪的对立关系。家并不意味着限制,漂泊也并不等同于无家,家园概念与认同感受紧密联系。

《基列家书》沿用了《管家》中自传体的叙述方式,以书信体形式讲述了爱荷华州基列小镇上一个牧师家族四代人的故事,并将人物故事置于百年废奴运动历史中,将普通人物的遭遇和情感与地域及民族精神塑造融为一体。[4]小说人物选择很具典型性,有狂热的废奴主义者祖父、虔诚的和平主义者父亲、沉思的牧师“我”(埃姆斯)以及寻找安定之所的负罪之人教子杰克等。小说成功地将家族历史的陈述与埃姆斯现时境况的述说结合在一起。记忆中,祖父与父亲由于对废奴运动持有不同的态度,产生情感上的隔阂,直至祖父远离基列,回到他年轻时战斗过的地方——堪萨斯,并终老于斯,他们未能达成谅解。祖父去世后,父亲带着埃姆斯不远千里,四处打听,终于历尽艰辛,寻得祖父被埋葬的地方。在祖父的坟前,父子俩虔诚祈祷,终于获得了与祖父精神上的和解。现时,故事的叙述者埃姆斯已至暮年并患有心绞痛,然而面对阔别多年、重回故里的教子杰克,他却态度冷漠,原因似是对杰克青年时期犯下的始乱终弃之过心怀芥蒂,实则更是担心其秉性难改,不怀好意,勾引自己年轻的妻子,因此对其处处提防、充满戒备。作为牧师,祈福和传播上帝的福祉是他的天职,此时却因偏见而不愿为渴望谅解的杰克施以祝福,埃姆斯为自己的行为有悖信仰和职责而倍受煎熬。这种复杂情绪不可避免地对埃姆斯的叙事心理产生影响,成为埃姆斯对杰克态度犹疑不断、欲言又止的根源。从某种意义上讲,埃姆斯能否谅解教子杰克已然是“基列”之地是否依然享有疗伤之效的一种观念书写。

第三部小说《家园》[5]是一部关于“浪子回头”的出色变奏曲,《图书榜》称《家园》为“关于苦难与信仰、智慧与美好、忏悔与希望的强有力的精神小说”(American Library Association,2008)。虽然《家园》与《基列家书》中部分事件、人物和情节重叠交织,但透过鲍顿家的小女儿格罗瑞(Glory)的观察视角,不同意识对话交流,带给读者更全面的杰克归乡经历。小说大部分篇幅涉及格罗瑞及其兄长杰克和老父亲,人物行为围绕鲍顿之家的日常琐事展开,“从厨房到客厅,从花园到门厅”。彼此言语中渗透着过度的礼貌。结尾部分,杰克离开后第二天,格罗瑞在自家的园子里与驱车来找杰克的黛拉母子不期而遇,这样的安排赋予“家园”主题特别的希望。在杰克孤独而又落魄的离去之后,这样的一幕近似全新的开始。而这种希望又不仅仅属于杰克一家,更属于基列,属于这个曾经激荡着废奴运动的西部热土。格罗瑞送给罗伯特的镶有相框的河流的照片,画面中有树、河、路、谷仓、篱笆,充满生活意味,正是人们梦境中的祥和家园。

2014年秋,罗宾逊另一力作《莱拉》[6]出版。在书的扉页写着:“献给爱荷华”。显然,这又是一部以美国中西部小镇为背景的小说。她似乎要效仿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来创作出属于她的“基列”谱系。诚如她多次提到的“当完成一部小说或一篇故事时,我总是怀念其中的人物,甚而有些许忧伤”(2008c)。这一次浮现的是莱拉。可怜的小莱拉在四五岁时遭人遗弃,在生命危急时刻被流浪者多尔(Doll)相救。随后莱拉跟随多尔生活,经历了苦难的童年。她们一道四处流浪,靠打零工过活。虽然居无定所,生活毫无保障,但是多尔尽其所能,承担着母亲的责任,给予莱拉保护,将其抚养长大。两人坎坷多难的生活中也伴有温馨和喜悦,莱拉只有在多尔那里才能找到家庭的温暖。多尔极为珍视与莱拉的这种母女关系,在一次与自称是莱拉生父的搏斗中,用一把刀将对方毙命,之后逃离了警方的追捕,音信全无。若干年后,莱拉在爱荷华州的基列小镇与牧师埃姆斯相遇、相识并结婚生子。即便此时,对多尔言谈举止的深切记忆依然深深地影响着莱拉,她总是在颠沛流离的生活记忆和平静安逸的生活现实之间思考挣扎。

2020年秋,已近八十高龄的罗宾逊又添力作《杰克》,为喜爱她的读者们带来一份惊喜。[7]至此,她已然围绕基列埃姆斯家族展开了四部曲的畅想。虽然,在《杰克》一书中,罗宾逊关注的空间从爱荷华州的基列小镇转移到了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但是这一空间跳跃早有铺垫。作者在基列系列的前三部中反复提及这座城市,在这一过程中,形成认知的悬念,在最新力作中,罗宾逊似乎有意将此谜团解开。圣路易斯是杰克和黛拉相遇的地方,是她们爱情萌发生长并努力驻足停留、组建家庭的地方,同时,也是莱拉走投无路之时的投奔去处。在《杰克》一书中,罗宾逊似乎有意解开围绕在这座城市周围的层层谜团。小说把对杰克和黛拉的爱情的细节刻画与这座城市的地方特质紧密结合在一起,为我们理解混血婚姻、种族关系提供丰富的思想资源,与此同时,为理解莱拉在同一座城市的早年经历提供参考。此外,小说在叙述技巧方面进行了较大的转变和新的尝试。阅读此书,读者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作者有意从自己见长的诗性叙述中抽离出来,进行了较大程度的改变,大篇幅的人物对话在文本中显见。显然,罗宾逊试图在她的诗性叙述中添加对话意识的内容。

作为一名公共知识分子,罗宾逊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心。她密切关注着环境、社会传统以及现代人所面临的严重的精神危机等问题,并就此有多本专著。1989年,她出版了《母国:英国、福利国家和核污染》(Mother Country: Britain,the Welfare State and Nuclear Pollution)。书中,罗宾逊以犀利的笔锋谴责英国政府的政治怯弱和道德虚伪。她认为,英国政府声称以经济公平和社会福利为其执政原则,但实践中却毫不顾及塞拉菲尔德(Sellafield)地区人民的身体健康,将“世界核垃圾箱”建在19世纪英国湖畔派诗人的圣地——大湖区(the Lake District)。在绝对经济利益当先的执政理念下,英国传统的田园式家园理想遭遇了背弃和遗忘。此书出版后,在英国被列为禁书,作家本人也遭到英国政府的起诉。虽然麻烦不断,罗宾逊并未改变初衷。她一如既往地为净化环境、保护传统而高呼。在其1998年出版的《亚当之死:现代思想论集》(The Death of Adam: Essays on Modern Thought)中,罗宾逊批评美国政府在中西部地区进行的核试验,同样是其虚伪道德的表现。在《亚当之死》中,罗宾逊探讨被丰富的宗教传统塑造和滋养的美国历史文化,她认为美国文化已然忽视了自身的传统,甚至对传统显现出鄙视的态度,她不断呼吁人们对传统文明中所蕴含的生命尊严和美好予以关注,提倡敬畏自然、天人合一的家园生活模式。她以美国建国的精神源泉——加尔文主义——为例,反复强调对经典的重读,她将人们对加尔文以及加尔文主义的误解归咎于对经典的忽略,“谁真正读过加尔文?谁真正了解美国的自由精神之源?人们读到的都是他人对加尔文的批判”(1998: 12)。在《亚当之死》中,罗宾逊就家园、荒野放逐、加尔文主义以及废奴运动等展开论述,全方位地呈现了罗宾逊的文化思想体系,《亚当之死》成为解读罗宾逊小说创作的有力思想支撑。

2010年,罗宾逊另一文集出版,题为《精神缺失——现代自我神话中内在性的消逝》(Absence of Mind: The Dispelling of Inwardness from the Modern Myth of the Self)。此书中,罗宾逊集中探讨宗教与科学的关系,批判现代科学理性主义试图以理想诠释神秘,是对人类信仰的压制,对人类想象力的扼杀。人们被这样或那样的现代思想所塑造,或是被定义为充分利用自然环境的优胜者,或是被等化为促进经济发展的力量源泉,当代人的要务是对人类本性的内在性进行思考。在2012年出版的《孩提时读书》(When I Was a Child I Read Books)中,罗宾逊延续了对自由、想象、勤俭等美国传统家园精神的讨论,批评了当代美国人不断溢胀的贪欲导致全球性的债务危机,呼吁返璞归真,倡导基督教信仰中的宽容和仁爱精神。书中,作者再次陈述了儿时在爱达荷州的经历,认为开明自由、无拘无束的探索是美国西部精神的灵魂。

2015年,罗宾逊出版文集《万物的禀赋》(The Givenness of Things:Essays)。书中,作者为读者提供了17篇关于令人困扰的文化和精神问题的深思熟虑的论文和1篇奥巴马总统与罗宾逊的对谈录。作者认为:在我们这个时代,文化悲观主义很流行。我们对思想的探索越来越不感兴趣,而对创造和掌握可以带来物质福祉的技术的兴趣却变得越来越大。在当下功利主义盛行的文化氛围中,罗宾逊试图用其非凡的笔触为人们探寻希望。她一方面对当代社会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另一方面主张尽管人们存在失误和自我贬低,但我们必须对人类所具有的独特兴趣和价值给予尊重。在这部论文集中,她敏锐地关注到我们的时代困境和信仰奥秘。论文集以三百余页的篇幅深入考查了曾对20世纪众多优秀作家产生过影响的重要思想资源,呈现了伟大人物加尔文、洛克、朋霍费尔的思想如何深入人们当下的生活并对之施以影响,呼吁人们去关注精英人士在美国宗教和政治生活中如何成长为有影响的群体。

沿着对人类精神性的探讨思路,2018年罗宾逊出版了另一部文集《我们此生的使命是什么?》(What Are We Doing Here? Essays)。文集汇集了关于神学、政治和当代社会等诸多主题的系列文章。作者在书中考查了爱默生和托克维尔对美国人普遍政治意识的影响,讨论了美国人日常生活中的基本规则。《我们此生的使命是什么?》呼吁美国人继续保持那些伟大思想家的传统,并将美国的政治和文化生活重塑为极具责任感的形象和适合英勇慷慨者的伟大舞台。

总之,罗宾逊非小说类文学创作探讨了环境、宗教、历史、伦理等一系列社会关切的议题。这反映了罗宾逊作为一位知识分子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民族使命感,体现了作家对于生命本真的深度思考。文集中闪烁的思想结晶以更加美学的形式融于其小说创作中。可以说,小说创作与非小说创作相得益彰,交相辉映,共同书写了罗宾逊心中所向往的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身相互协调、和谐共处的心灵家园。鉴于本书以其小说创作为主要研究对象,笔者将分析重点放于小说文本。但是,我们只有了解作者在众多社会关切问题上的观点和态度,才能保证其小说解读的顺利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