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颖达《礼记正义》文献考察与研究
- 陶广学
- 5371字
- 2025-04-29 19:58:02
第一节 《礼记》称名考释
《礼记》成书,长期诸说纷纭。“礼记”一词,汉时所指内涵亦混淆不清。《后汉书·祭祀志》 “古者师行平有载社主,不载稷也”,刘昭注曰:“《周礼》为礼之经,而《礼记》为礼之传。”[5]陆德明亦曰:“此记二《礼》之遗阙,故名《礼记》。”[6]《礼记》其书其名,实与《周礼》无甚关联,《礼记》得名由来,实须辨之。
王锷认为,汉时“礼记”一词涵义有五:《史记·孔子世家》所言“礼记”,实即《仪礼》; 《汉书·景十三王传》所言“礼记”,是“诸儒记礼之说”,即《汉志》所载“ 《记》百三十一篇”一类的文献;《汉书·艺文志》和《说文解字序》所载出于孔壁中的“礼记”,就是《礼古经》五十六篇;《汉书·韦贤传》中所提《礼记》,即今《礼记》四十九篇;张揖《上广雅表》所言叔孙通撰《礼记》,实即《汉仪》[7]。如下文所论,《大戴礼记》亦曾称名“礼记”。梳理两汉魏晋相关文献可知,“礼记”一词,尝为《仪礼》《大戴礼记》 《小戴礼记》等之共名,而最终成为《小戴礼记》之专名,不仅体现出《小戴记》与二者有着密切联系,还体现其学术地位不断提升的历程。
一 “礼记”:《仪礼》之别名
最早明言“礼记”一词者为《史记·孔子世家》: “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 《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故《书传》 《礼记》自孔氏。”[8]此“ 《礼记》”实指《仪礼》。又《儒林传》曰:“诸学者多言《礼》,而鲁高堂生最本。《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及至秦焚书,书散亡益多,于今独有《士礼》,高堂生能言之。”[9]此“ 《士礼》”,即《孔子世家》所言“ 《礼记》”之残本。杨天宇认为此“ 《礼记》”为“《仪礼》的初本”,是孔子所编订用作教材的:“至于当初孔子究竟选定了哪些礼来用作教材,今已不可得详。但可以肯定,它必包括今本《仪礼》而又远不止今本《仪礼》的十七篇。”[10]吕友仁认为,《礼记》有些篇与《仪礼》无关,即在于“ 《记》所要解释或补充的对应的《礼》没有流传下来”(《〈礼记〉五讲》)[11]。二家推断颇为合理。
其后《汉书·河间献王传》亦明言“礼记”一词:“河间献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从民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 《尚书》 《礼》 《礼记》《孟子》 《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12]颜注曰:“ 《礼》者,礼经也;《礼记》者,诸儒记礼之说也。”[13]因此,“河间献王所得古文《礼记》,盖指有关礼的《记》文,非指专书”[14]。此说与《汉志》合:“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 《论语》 《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15]云“凡数十篇”,自非成书,仅系“诸儒记礼之说”。
故《史记》 《汉书》言“礼记”,皆不可轻视为今《礼记》一书。时至汉末、魏晋,“礼记”一词仍不乏指代《仪礼》者。有趣的是,作《三礼解诂》的卢植、遍注“三礼”的郑玄,于《仪礼》 《礼记》二者之名,时有混用。《后汉书》卢植本传载其上书谏言刻石经事:“臣少从通儒故南郡太守马融受古学,颇知今之《礼记》时多回冗。……合《上书》章句,考《礼记》失得,庶裁定圣典,刊正碑文。”[16]熹平石经于“三礼”仅选刻《仪礼》,此称“礼记”。郑玄《毛诗笺》引《仪礼》亦曰“礼记”:
《诗·召南·采蘩》:“被之僮僮,夙夜在公。”笺云:“《礼记》:‘主妇髲髢。'”
孔疏:笺引《少牢》之文,云“主妇髲鬄”,与此被一也。案《少牢》作“被裼”,注云:“被裼读为髲鬄。古者或剔贱者、刑者之发,以被妇人之紒为饰,因名髲鬄焉。”[17]
晋人言《仪礼》曰“礼记”者,如《后汉书·蔡邕传》李贤注引陆机《洛阳记》: “太学在洛城南开阳门外。讲堂长十丈,广二丈。堂前《石经》四部,本碑四十六枚。西行,《尚书》 《周易》 《公羊传》十六碑存,十二碑毁。南行,《礼记》十五碑悉崩坏。东行,《论语》三碑,二碑毁。《礼记》碑上有谏议大夫马日磾、议郎蔡邕名。”[18]郭璞《尔雅注》引《仪礼》亦称“礼记”[19],表明“礼记”在东晋仍可指代《仪礼》。皮锡瑞曰:“‘三礼’之名,起于汉末。汉初但曰‘礼’而已。汉所谓‘礼’,即今十七篇之《仪礼》,而汉不名《仪礼》。专主经言,则曰《礼经》,合《记》而言,则曰《礼记》。许慎、卢植所称《礼记》,皆即《仪礼》与篇中之《记》,非今四十九篇之《礼记》也。”[20]《仪礼》十七篇中,有十一篇经后有《记》,是对经的补充说解或阐发,《仪礼》又名《礼记》,是合《记》而言[21]。
二 “礼记”:《大戴礼记》《小戴礼记》之共名
“礼记”一词,两汉时可指《仪礼》,还可指大、小戴《礼记》。范文澜曰:
两汉称《礼记》之文,不一而足。《汉书·郊祀志》王商、师丹、翟方进等引《礼记》曰“燔柴于大坛,瘗薶于大折”,为《祭法》文。王莽引《礼记》“天子祭天地”及“山川岁遍”,为《曲礼》文;又引《礼记》曰“天子藉田千亩,以事天地”,为《祭义》文;又引《礼记》曰“王者唯祭宗庙社稷,为越绋而行事”,则《王制》文。《韦玄成传》又明引《祭义》曰“王者禘其祖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庙”,今为《丧服小记》及《大传》文。刘歆引《礼记·王制》 “天子七庙”,又引《礼记》 “祀典曰‘圣王制祀’”,今亦为《王制》 《祭法》文。《梅福传》引《礼记》曰“孔子曰丘殷人也”,为《檀弓》文。《后汉书·桓郁传》窦宪引《礼记》曰:“天下之命悬于天子,天子之善,成乎所习,习与知长,则切而不勤,化与心成,则中道若性。昔成王幼小,越在襁保,周公在前,史佚在后,太公在左,召公在右,中立听朝,四圣维之,是以虑无遗计,举无过事。”注云:“皆《大戴礼》之文。”今《保傅》篇详之。《曹褒传》 “褒传《礼记》四十九篇”,《桥玄传》 “玄七世祖仁著《礼记章句》”。然则大、小《戴记》之号,并不始于魏晋。[22]
可见,“礼记”于西汉时已指今《礼记》,也指《大戴礼记》。吕友仁《〈礼记〉成书管窥》进一步指出,刘歆引《礼记》书名篇名并称凡六次:“ 《礼记》书名篇名并称,始于刘歆。然则,在刘歆笔下出现的这六次《礼记》书名篇名并称,意义就非同小可,它意味着在刘向《别录》和刘歆《七略》中都著录了小戴《礼记》一书。……从目录学的角度来说,《礼记》一书之得名,始于向歆父子的《录》 《略》。”[23]所论具有一定合理性。
三 “礼记”:《小戴礼记》之专名
故知“礼记”一词,汉时乃《仪礼》与大、小《戴记》三者共名。黄以周曰:“自魏晋号四十九篇为《礼记》,亦谓之《小戴礼》,而东汉十七篇之名《礼记》、名《小戴礼》者,又为四十九篇《戴记》所夺,于是别号之为《仪礼》。”[24]所论符合史实。吕友仁论述其因曰:“从内因上讲,主要是由于《仪礼》和《礼记》二书的内容紧密相关。论其本源,《礼》 《礼记》《小戴礼》之称,本属于十七篇之《仪礼》,后来渐次为四十九篇之《礼记》所夺。”[25]
这里还涉及大、小《戴记》成书问题。可从汉帝国大一统的政治背景,以及《礼记》《大戴礼记》的编纂者与《仪礼》之关系寻找其共名的答案。《仪礼》残存十七篇,内容大多为《士礼》,仅有《觐礼》记载了诸侯朝觐天子、天子接见诸侯的礼仪。郑玄《仪礼目录·觐礼》: “觐,见也,诸侯秋见天子之礼。”[26]杨天宇曰:
这对于已经实现了天下大一统的西汉王朝来说,欲建立一整套朝廷礼制,显然是不够用的。所以当时礼学家便采取了三个办法来加以弥补。其一是“推《士礼》而致于天子”(《汉书·艺文志》),即从十七篇《仪礼》所记诸士礼以推导出朝廷天子之礼。其二是经师自撰礼文或礼说。……叔孙通曾撰《汉仪十二篇》(见《后汉书·曹褒传》),魏张揖在其《上广雅表》中还称他“撰置礼《记》,文不违古”。而后仓撰《曲台记》(《汉志》载有“《曲台后仓》九篇”)亦其显例。其三是杂采当时所可能见到的各种《记》文,以备朝廷议礼或制礼所用。如汉宣帝甘露三年(前51)诏诸儒讲五经同异于石渠阁,后仓弟子闻人通汉、戴圣等皆与其议。……这些《记》文当为礼家所习见,而且具有实际上不亚于经的权威性,故在石渠这种最高级别的议论经义的场合,能为礼家所公开引用以为议论的依据。今所见《礼记》四十九篇的初本,很可能就是在这个时期由戴圣抄辑而成的。[27]
此论令人信服。孔颖达《礼记正义序》: “博物通人,知今温古,考前代之宪章,参当时之得失,俱以所见,各记旧闻。错总鸠聚,以类相附,《礼记》之目,于是乎在。”[28]《正义》卷首解题又曰:“或录旧礼之义,或录变礼所由,或兼记体履,或杂序得失,故编而录之,以为《记》也。”[29]《丧服四制》孔疏:“郑云‘旧说’,案《别录》无《丧服四制》之文,唯旧说称此丧服之篇属《丧服》。然以上诸篇,每篇言‘义’,此不云‘丧义’而云‘丧服四制’者,但以上诸篇皆记《仪礼》当篇之义,故每篇言‘义’也。此则记者别记丧服之四制,非记《仪礼·丧服》之篇,故不云‘丧服之义’也。”[30]所谓“以上诸篇”,指《冠义》 《昏义》 《乡饮酒义》 《射义》《燕义》 《聘义》六篇。可证杨先生所归纳的第一、第二种办法。郑玄《礼记目录·奔丧》: “名曰《奔丧》者,以其居他国,闻丧奔归之礼。此于《别录》属《丧服》之礼矣,实逸《曲礼》之正篇也。汉兴后得古文,而礼家又贪其说,因合于《礼记》耳。”[31]此系第三种办法。
汉时大、小《戴记》最初是采自众多的关于礼的《记》文,一般称《记》或《礼》,而且又与《仪礼》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另一方面,二戴本问学《仪礼》,《汉志》: “汉兴,鲁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讫孝宣世,后仓最明。戴德、戴圣、庆普皆其弟子,三家立于学官。”[32]戴德、戴圣起初皆以《仪礼》学名世,并称“二戴”。据“ 《礼》有大戴、小戴、庆氏之学”,可知汉代本以“大戴” “小戴”指二人所传之《仪礼》学。此与郑玄《仪礼目录·士冠礼》合:“士冠礼于五礼属嘉礼,大、小《戴》及《别录》,此皆第一。”[33]又《乡饮酒礼目录》:“ 《大戴》此乃第十,《小戴》及《别录》此皆第四。”[34]郭嵩焘曰:“郑君本习《小戴》,后以古经校之,取其义长者为郑氏学。又注《小戴礼记》四十九篇,是郑君于三家之书会通抉择,始注而传之。于礼为颛门之学,而用心尤勤。”[35]此《小戴》(《仪礼》)与《小戴礼记》并举。杨天宇曰:“戴圣之《礼》学既以‘小戴’名家,故其所抄辑之《记》,后人称之为《小戴礼记》。同样道理,戴德所抄辑之《记》,后人称之为《大戴礼记》。”[36]此论极是。
不过,后世又以“大、小《戴礼》”混称其编纂的《大戴礼记》《小戴礼记》了。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大戴礼》十三卷”条:“汉信都王太傅梁戴德延君、九江太守圣次君皆受《礼》后仓,所谓大、小《戴礼》者也。……诸家所记,殆数百篇。戴德删其繁重,为八十五篇。圣又删为四十九篇。……今《小戴》四十九篇行于世,而《大戴》之书所存止此。”[37]显然将大、小戴《仪礼》学误作大、小戴《礼记》学。故《礼记》之名,实为大、小《戴记》借《仪礼》之名而用之。郑玄《六艺论》曰“戴德传《记》八十五篇”,则《大戴礼》是也;“戴圣传《礼》四十九篇”,则此《礼记》是也。《记》 《礼》互文,当指《大戴礼记》 《小戴礼记》,已非《仪礼目录》所云《大戴》 《小戴》。《毛诗·出车》笺曰:“遣将率及戍役,同歌同时,欲其同心也。反而劳之,异歌异日,殊尊卑也。《礼记》曰:‘赐君子小人不同日。’此其义也。”孔疏曰:“ 《玉藻》云:‘赐君子与小人不同日。'”[38]郑氏引《玉藻》云“ 《礼记》”,亦明确称《小戴礼记》为《礼记》。
称《小戴礼记》为《礼记》并非始于郑玄,然其遍注“三礼”的重大成就与影响,是《礼记》成为《小戴礼记》专名的重要原因之一。皮锡瑞曰:“其后《礼记》之名,为四十九篇之《记》所夺,乃以十七篇之《礼经》,别称《仪礼》,又以《周官经》为《周礼》,合称‘三礼’。盖以郑君并注三书,后世盛行郑注,于是三书有‘三礼’之名。非汉初之所有也。”[39]范文澜曰:“自郑玄注《小戴》,与《周礼》 《仪礼》合称‘三礼’,于是《礼记》为《小戴记》专名,而《大戴记》则渐至亡佚。”[40]《小戴礼记》专名《礼记》被学界普遍接受,本附属于《礼经》的《记》,随着后世地位的不断提高,喧宾夺主,夺得《仪礼》正经之名。《礼记》曾为《仪礼》之名号,则逐渐被淡忘,而《大戴礼记》后世问津者无几,散佚过半,已无资格号称《礼记》。
四 《礼记》之别名:《小戴记》《小戴礼》《礼》《记》《戴礼》《戴记》等
还要指出的是,《小戴礼记》除称名《礼记》外,又有《小戴记》《小戴礼》《礼》《记》《戴礼》《戴记》等名。而且,《礼》《记》《戴礼》《戴记》四者亦称呼《大戴礼记》。至于《小戴礼》,上文已指出,原指小戴《仪礼》学,其指《礼记》,自在《礼记》成书并广泛传播之后。此外,《礼记》还尝称之曰“《传》”:董仲舒《春秋繁露·为人者天》引《礼记·表记》言:“ 《传》曰:‘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一国则受命于君。君命顺,则民有顺命;君命逆,则民有逆命。'”[41]司马迁《报任安书》引《曲礼上》云,“《传》曰‘刑不上大夫’”[42],以《传》名之者,盖“传” “记”皆系解经之体。
总之,“这些名称,或同一时间而单行,或同一时间而共行”[43]。加之《仪礼》及其大、小戴《仪礼》学与《大戴礼记》的混称,可谓乱如丝麻。《礼记》称名的演变,体现其学术地位不断提高的进程。东汉后,《小戴礼记》学者渐众并逐渐成为显学,不仅压倒了《大戴礼记》,而且以记之身份夺取《仪礼》经之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