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孤儿

陈安跳下马车,靴底踏进积雪,后脚跟用力,试图在这里留下自己的脚印。

他夹着几页讲稿,仰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巴黎正值深冬,天幕低垂,沉重得像随时会塌下来。法兰西学院的立柱在雾气中竖立着,像一排被冻僵的蜡烛,庄严,却透着寒意。

侍者为陈安推开雕花木门,但院内没有传来任何年轻人的喧哗声,只有偶尔几道靴底踏在石砖上的回音。

穿过长长的走廊,陈安心中的不安愈发浓郁。

越往里走,陈安心中的不安就越浓。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自己骗了,或者说是对这个时代的学院产生了误解。

因为这里根本就不是学校,因为这个由前红衣主教黎塞留推动设立的法兰西学术院,旨在规范法语、弘扬法国文化,并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传播工具,根本没有学生。

“……马萨林你个老狐狸,看来是真想杀了我啊。”,走进课堂的陈安在心里低声骂了一句。

他原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年轻人——未来的学者、贵族子弟,甚至未来能吸引到普通市民——那些可能对改革抱有幻想的人。

他想用这一场讲课替马萨林塑造一次‘军功爵制的合理性’,顺便为自己争取一点民意支持。

可当他走进那间所谓的“讲堂”时,迎接他的却是一张张布满皱纹、头戴灰白假发、穿着深色大氅的老男人。

三十多张。

每一张脸上都写着一个词——院士。

全是贵族气息浓重、充满批判眼神的终身院士。

文化精英。

政府话语体系的骨骼。

陈安瞬间明白了马萨林真正的意思——告诉那些穿袍的、佩剑的、写批判文章的,这些稀奇古怪的改革点子,都是那个神秘的东方人提的,你们若是不满,就找他吧。

他不是讲师,是活靶子。

不是被赋予权力,而是被推入权力核心的实验体。

进可为棋子,退即为弃子。

“真不愧是你啊,老东西。”

陈安心里冷笑,只得原本准备好的讲稿被他在心中默默撕成了纸片。

他端起一杯旁人为他倒好的水,缓缓走上讲台,朝台下扫了一圈。

全是未来的敌人。

或者说,全是潜在的批判者。

陈安轻轻一笑,伸手把准备好的讲稿推到一边,抬头道:

“尊敬的诸位——”

陈安拖长了尾音,试图为这个讲座找一个新的主题。

数学?不行,被问倒风险太高。物理?也不保险,万有引力才刚放出来不久,现在就谈天文和原子,太冒进了。

“今日我不打算讲天文、物理,或者数学。那些东西,已在前几日的沙龙中略有提及。”

他忽然想起一个名字,百年后将坐在这间讲堂、成为法兰西话语权核心的名字。

——伏尔泰。

那个会写、会讽、会吹,把贵族骂得狗血淋头却依然混得风生水起的激进哲人。

一个连国王都拿他没办法,却又离不开他笔杆子的家伙。

只可惜此时此刻,伏尔泰还没出生,连父母大概都还处于襁褓。

若是他在,这个著名的‘中吹’大概会是自己最坚定的支持者和盟友。

那个扎着金钱鼠尾、留着八字胡、身披马蹄袖朝服的满清,都能让未来的路易十四在凡尔赛建起特里亚农瓷宫,

在那里举办盛大的“东方之夜”舞会,贵族们穿清朝衣服、坐中国轿子、学中文问候。

巴黎为此疯狂,宫廷也为此献媚。

既然一个入主中原不到百年的蛮夷王朝都能在巴黎掀起时尚热潮——那我呢?

一个通晓过去和未来的东方人——凭什么不行?

想到这里,陈安缓缓吐出一口气。

“今天,我想讲一出东方的戏剧,因为你们也知道,我是一个剧作家。”

他故意停了一下。

台下一片寂静。有人扬了扬眉,有人放下了羽毛笔,有人原本撑着下巴的手往后收了收。

“它的名字叫——《赵氏孤儿》。”,这个与未来的伏尔泰关系颇深的戏剧。

讲台上,陈安微微躬身,对着台下一众院士开口。

“它的版本有很多——但都从一场灭门开始。”

“一个古老的家族,在一夜之间被抄斩干净,只剩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于是这位孤儿,便成了正义、忠义、血统、伦理,所有冲突的中心。”

他缓缓踱步,一边讲,一边回忆自己之前学过的知识。

“最早的记载,出自《左传》。它一开始并不是一个关于正义与邪恶的故事,而是丑闻与家变。”

“赵家的女子私通,家族内讧,诬告谋反,终至灭族。”

“那位孤儿,并不是受难的英雄,而是一个被‘内斗的火’烧剩下来的灰烬。”

“但在《史记·赵世家》中,事情发生了变化。”

他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程婴献子,公孙自尽。

“赵家的悲剧变成了忠奸分明的政治清洗。奸臣屠岸贾构陷忠良,忠臣程婴为了保存赵家血脉,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死,换下孤儿。”

讲到这里,陈安停了一下,眼神似笑非笑。

自己这个亡国之人,也是通过献上自己的人头,成功跻身于巴黎的风暴中。

就像赵武一样,被留下来,是因为有用。

“程婴藏孤二十年,忍辱负重,最终赵武长大复仇,血洗朝堂。”

“到了元杂剧。”陈安忽然一笑,写下第三行字:纪君祥,赵氏孤儿大报仇。

“这个版本最有戏剧性。程婴、韩厥、公孙杵臼,全都以死为代价保全孤儿。赵武长大后亲手砍了屠岸贾的脑袋,整个戏剧从第一幕悲,到最后一幕快。”

“这是我们那里的百姓最爱的一种模式。”

“他们不信法,也不信神。他们信‘忍’之后的爆发。”

台下院士有些皱眉,有些若有所思。

而陈安的目光早就飘远了。

百姓。

那些刚放下投石玩具的百姓,那些即将将国王送上断头台的巴黎百姓。

他们的怒火还在瓦缝中积蓄,他们的希望还藏在酒馆的桌面下、印刷铺的活字间、教堂门口的低语中。

他们才是真正会改变世界的人。

只可惜莫里哀要离开巴黎了,只能靠自己了,被监视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