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云台试剑

青州的春总是来得迟些。

山巅的积雪还未化尽,流云剑宗的云台之上已是一片肃杀。晨雾如一缕薄纱,缠绕在青石铺就的演武场间,将七十二根蟠龙柱衬得若隐若现。台下人头攒动,粗布短打的杂役弟子捧着热姜汤穿梭其间,卖炊饼的老汉蹲在墙角吆喝,油渍麻花的褡裢里铜钱叮当作响。

燕昭站在队列末尾,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缠麻。三丈外,三师兄赵铁衣正将一柄厚背阔剑舞得虎虎生风,剑风扫过处,早开的山茶簌簌落下花瓣,粘在围观女弟子们的鬓角。

“七师弟,可别又吓得尿裤子!”赵铁衣突然回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镶金的门牙。他昨日刚在州城赌坊赢了二十两银子,此刻中衣领口还沾着胭脂印。

燕昭没应声,只将左手往袖筒里缩了缩。那袖口磨破的毛边下,一道三寸长的疤痕蜿蜒如蜈蚣——去年大较时,赵铁衣的“开山式”在他臂上留的纪念。

“当——!”

青铜钟响彻山谷,惊起一群寒鸦。掌门陆九渊踏雾而来,灰布鞋底沾着后山新鲜的泥。这位名震江湖的“流云手”今日只束了条葛布腰带,腰间悬着的不是名剑“青麟”,而是一柄毛竹削成的教鞭。

“十年大较,规矩照旧。”陆九渊用教鞭轻敲身旁石鼓,鼓面苔藓应声震落。继而又道:“赢的,入藏经阁三日。输的......”他忽然咳嗽起来,袖口溅上了几点暗红。

台下顿时嗡嗡作响。

卖炊饼的老汉趁机涨价,道:“活血化瘀的芝麻馅儿哎!”

燕昭盯着掌门袖口的血迹出神。昨夜他去后山练剑时,分明看见药童端着黑漆药箱进了祖师堂,箱缝里漏出的药渣泛着诡异的靛蓝色。

“第一阵,赵铁衣对燕昭!”

赵铁衣的阔剑劈下时,燕昭闻到了烈酒混着蒜泥的味道。这位三师兄总爱在比武前吞半斤烧刀子,说是“壮胆气”,可燕昭知道,他是为了压住手抖。三年前沧州那场灭门案后,赵铁衣的剑就再没稳过。

赵铁衣喊道:“流云第三式,垂天翼!”

阔剑裹着风声压顶而来,燕昭却突然矮身滑步,剑尖挑起地上一片湿漉漉的山茶花。粉白花瓣粘在赵铁衣剑脊上,竟似千斤坠秤,硬生生将刚猛剑势带偏三分。台下爆出惊呼,几个浣衣女弟子攥紧了捶布棒——这手“借花卸力”的巧劲,分明是掌门年轻时独步江湖的“沾衣十八跌”。

“小兔崽子偷师!”赵铁衣涨红了脸,金牙咬得咯吱响。他变招极快,阔剑横抡如磨盘,正是流云剑法中最霸道的“云垂野”。

燕昭突然笑了。

他想起上月去云州送信时,在驿道旁看见的拉磨老驴蒙着眼,绕着永远走不完的圈。赵铁衣的剑就像那驴蹄,沉而笨,每一次抡转都在青石板上刮出火星子。

燕昭换了剑式,这是“流云第七式,过云隙。”

细剑如银鱼穿浪,贴着阔剑刃口游走。燕昭的腕子灵得不像话,剑尖每与阔剑相触,必是斜挑三分、轻叩即离。三十招过后,赵铁衣的阔剑竟开始跟着那细剑节奏震颤,活像被钓线牵住的王八。

“这是……”人群里的马夫突然瞪圆了眼。他常年赶车,最熟悉这种动静。拉车的马要是蹄铁松了,跑起来就是这般叮当乱响。

陆九渊手中的教鞭不知何时折成了两截。

日头西斜时,燕昭的剑尖抵住了赵铁衣喉结。细剑纹丝不动,倒是赵铁衣的金牙在打颤,震得剑刃嗡嗡轻吟。

燕昭收剑入鞘,袖口甩落一串汗珠,道:“流云十三式,重意不重形。三师兄的剑,太像磨刀石了。”

满场寂然。

卖炊饼的老汉突然打了个喷嚏,芝麻馅儿喷了药童一脸。

陆九渊起身时,腰间竹鞭在石鼓上磕出个浅坑,道:“明日辰时,燕昭携青麟帖赴惊鸿阁。”

人群炸开了锅。青麟帖是流云剑宗最高信物,上一次现世还是在二十年前……。

燕昭却盯着掌门那离去的背影,那灰布袍子下摆,沾着几片只有惊鸿阁后山才生的紫鳞苔。

夜雨如豆,燕昭蹲在灶房檐下啃着冷馒头,这时四师姐柳梦儿拎着食盒飘然而过。

柳梦儿浅笑道:“恭喜七师弟。”她腕间金铃叮咚,袖口却漏出一线朱砂色——那是个拇指大的药瓶,正往赵铁衣房里送。

燕昭突然觉得嘴里的馒头泛腥。他想起白日赵铁衣剑上的酒气里,藏着一丝苦杏仁味儿。

这时后山传来剑鸣,时断时续如呜咽。燕昭捏碎最后一块馒头渣,在月光下摊开掌心,

那根本不是馒头屑,而是他从赵铁衣剑刃上刮下的靛蓝色铁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