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大爷穿着一件老干部经常穿的夹克，一个人推着购物车。
车子里装着些日常的食材，莲藕，五花肉，辣椒，生菜，酱油，牛奶，还有一袋面粉。
没记错的话，这是做藕圆子的材料。
周鹤鸣刚想打招呼，就被程霜降拉住。
因为耿大爷被推销试吃的店员叫住了。
“来尝尝咱们这儿新出的桃酥吗，免费的。”
那位中年店员热切推销着。
“不了，不了。”
耿大爷看了眼分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似乎有蔓越莓干的桃酥，摆摆手，准备离开。
“您是来给孙子买过早的面包的吧，我记得您经常陪蒋老师来。”
那店员又说道，令耿大爷的脚步停下。
“蒋老师说过，您要是一个人来，不知道该买什么口味的，就让您买这一款，她试过了，这个最合您家里的口味。”
店员指向橱柜里的一款看起来很松软的吐司面包。
见到耿大爷没有回应，她便用牙签插起盘子里已经切好的一块，递给了他。
“要不您尝尝，蒋老师是咱们的老客户了，就是最近好像没怎么来，也可能是我排班没遇上。”
一旁，小朋友吵嚷着要试吃，店员便又笑着去招呼他们。
耿大爷愣愣地接过那签子上的面包，盯了好久，才送入口中。
他咀嚼得很慢，很仔细，像是想要从其中品尝出什么面包之外的味道一般。
“谢谢，帮我装一个吧，谢谢。”
耿大爷礼貌地将签子放进一旁的纸篓里。
“好嘞。”
店员喜笑颜开，认真帮这位老人装好了一条吐司面包，帮他放到购物车里。
耿大爷拿起那条面包，端详了好一会儿。
继续推车的时候，他的动作好像缓慢了很多。
周鹤鸣远远地看着这一切，他回头，看了程霜降一眼。
“要不，还是买一个蛋糕？”
少女没有再拒绝。
但等两人回去的时候，却发现最后的三个柠檬慕斯蛋糕已经卖完了。
“那就，没办法了。”
程霜降笑了笑，左手轻轻推了推购物车。
“明天早点儿来买，必买到。”
周鹤鸣笃定道。
他记得小学时候，有个学期，别的同学都开始玩四驱车，他和家里说想要，却被用不能买玩具的理由拒绝了。
其他人在玩的时候，他只能捧着对小学生而言有点儿艰涩的世界名著坐在一旁，告诉同学自己对这种幼稚的玩具没有兴趣。
后来，等到他暑假的时候生日，父母终于送了他一辆四驱车，可当放完假，他书包里装着崭新的四驱车回到学校时，大家已经开始玩别的东西了。
同学们从来不知道，他的书包里也有一辆。
那时候的四驱车，和现在的柠檬慕斯蛋糕，大抵是同样的东西。
两人东西都买的差不多，准备向收银台走去。
超市的入口靠近收银台，是一片大件区域，冰箱彩电，玩具旅行箱什么的。
他们又在这里看到了耿大爷。
耿大爷显然是要结账了，脚步有些快，但在路过这些家电区的时候，又一位推销的店员叫住了他。
“老人家，您之前问过好多次的那个按摩仪，咱们现在清仓处理，打五折，要买一台吗？”
耿大爷继续走了两步，才放慢脚步，看向那边，开口。
“对不起，现在用不上了。”
“现在正便宜，您要不要再试试，这个对颈椎很好的，您之前看了这么久，这次机会难得。”
店员不依不饶。
耿大爷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点头。
店员立刻让他坐下，帮耿大爷弄好了按摩仪，调整启动。
嗡嗡声响起，耿大爷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细细感受仪器的按摩。
忽然。
他吸了吸鼻子，急忙抬起手，拼命地揉自己的眼睛，随即弯下腰，肩膀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沉重起来。
“哎，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我现在帮您关掉。”
店员大惊失色，立刻关掉了按摩仪，查看耿大爷的状况。
“对不起。”
可他只是在低声啜泣。
吵吵嚷嚷了一辈子的老伴儿查出绝症，医生宣判死刑的时候，他没哭。
因为他要是崩溃了，那这个老婆娘还怎么坚持下去。
由于疾病日渐消瘦，最终瘦小得如同孩童的老伴儿走的时候，他没哭。
因为她最后告诉自己，要好好活下去，不要为此伤心难过。
送别老伴儿的葬礼上，那些亲友们一个个向他三鞠躬的时候，他没哭。
因为他要告诉所有关心他的人，我很好，你们过好自己的生活，不用担心我。
就是这样一位似乎已经经历了生活的沧桑，直面了生离死别，不会再有那般触动的老人，此刻，却只因为一点儿爱人曾经留下的痕迹，泪水决堤。
亲人的离世不是一场疾风骤雨，而是蔓延一生的潮湿。
你走后，看山是你，看海是你，看世间万物，皆是你。
他的哭声不大，只是短促的呜咽，就像那个情感疏于表达，克制与隐忍的年代般。
就连情和爱都难以说出口，两个人只是一起“过日子”。
当时耿大爷开口，不是四十多年，也不是五十年，而是四十七年这么一个精确的时间。
他也记得，和老伴度过的，每一段时光，与她一起走过的，每一个角落，她所在的，每一个昨天。
程霜降看着那位老人，她有点儿想过去安慰，又觉得，就这么让他哭出来发泄一下，或许会更好。
转头，她想询问周鹤鸣的意见，却发现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
一瞬间的慌张之后，手机响起了特别关注的提示音。
【周鹤鸣】：你等我一下。
程霜降不知道周鹤鸣要做什么，她只是伫立在原地，有点儿茫然地四处张望。
终于，她看到了周鹤鸣。
这个社恐，怕麻烦，不愿意和陌生人说话的家伙，正在卖玩具的货架前，和一位带着孩子的母亲努力解释着什么，随后，还抬手，指了指程霜降这边。
视线移动，程霜降很快看到，在那位母亲的购物车里，随意地放着一盒柠檬慕斯蛋糕。
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少女眼眶猛然有些发烫。
她立刻别过脸，哪怕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不想让对方觉察到自己的表情变化，手放在胸口，心跳与呼吸同样急促。
等到脚步声靠近，程霜降吸了吸鼻子，重新看过去。
周鹤鸣手里拿着那盒柠檬慕斯蛋糕，笑得像个憨憨一样小跑回来，如同运动会拿到第一名的小学生。
“我刚才看到他们买完蛋糕就在这边看玩具，然后就想着，要不要找他们说一下。”
少年将蛋糕盒子递给她。
“你是怎么说的？”
声音有点儿发哑，程霜降问道。
“我说，这是我女朋友，她之前受了很严重的伤，现在终于出院，刚才我们犹豫了一下没买到这个蛋糕，但回头想想，我还是想在她最想吃这个蛋糕的今天，让她吃到这个蛋糕，能不能把这个让给我。”
周鹤鸣坦然回答。
“然后那位阿姨就很爽快地给了我，反正也还没结账，他们说明天再买。”
少女沉默地接过递来的蛋糕盒子，一直盯着它，目不转睛。
“刚才还有件挺有意思的事情，那位阿姨的孩子坐在地上玩累了，他会说‘妈妈来抱一下我好不好’，然后那位阿姨就去抱起了他。”
周鹤鸣手比划了一下。
“原来小的时候让爸爸妈妈抱自己，这么简单的啊。”
他是笑着说这件事的，就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般。
其实，小时候的周鹤鸣没那么想要四驱车，也没有那么喜欢豆豉鲮鱼罐头，他只是小心翼翼，又害怕答案般想试探，确认一下，父母是不是真的爱自己。
他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在那年除夕。
母亲在病床上回光返照的那几分钟，她让周鹤鸣凑过脑袋，在他耳边，气若游丝地留下了一句话。
——阿鹤，妈妈爱你。
他等了十五年，才得到这个应该在刚出生就听到的答案。
九岁的周鹤鸣没能在他想要四驱车的时候得到四驱车，他觉得自己收到的爱意，似乎总是晚了那么一点点儿。
懂事的他知道父母其实爱他，只是有些笨拙而疏于表达，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幻想，倘若在他最想要收到爱意的时候，能感受到爱意，那该有，多幸福。
所以，十八岁的周鹤鸣，想让十七岁的程霜降，在今天，就能得偿所愿。
哪怕，只是一个柠檬慕斯蛋糕。
“所以，只要说出来就好了。”
听到这句话的程霜降意识到，他正看着自己。
“你不说出来，我怎么帮你实现？”
“......阿鹤你刚刚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帅哦~”
少女眨了眨眼睛，才露出笑容。
“是嘛，其实这句话我构思了好久了。”
“有多久？”
“从看到你吃完蛋糕之后的表情开始那么久。”
“你好傻哦。”
程霜降又看了看手里的蛋糕，奇怪，明明是普通的包装盒，为什么这么好看呢？
“那要是那位阿姨没给你呢？”
“那我就去找问询处广播，说高三七班的周鹤鸣同学的女朋友想吃柠檬慕斯蛋糕，请还没结账的客人带着您的蛋糕，马上到问询处报道。”
“你又不是周杰伦，会被打的吧！”
“或者去连锁的其他超市，反正江城有好几家，肯定有没卖完的。”
“其实也不一定是今天就要吃到啦。”
“不行，就像上课困得不行的时候睡十分钟等于躺在床上睡一个小时一样，在最想要的时候得到最想要的东西，要比平常开心十倍。”
“还有这种理论？”
“by周鹤鸣。”
“那我从和你相遇开始，就已经是十倍，嗯，百倍的开心了。”
“有这么开心吗？”
“就像，春天的熊。”
“那确实很开心了。”
“阿鹤，那咱们晚上吃完饭就吃，就当做是，嗯，庆祝这辈子和阿鹤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十一长假。”
说着，程霜降将蛋糕盒子郑重地放到购物车里，没让任何其他东西靠近它。
随后，轻轻挽住身边少年的胳膊。
这些，都是她的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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