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难题

毛奎两腿发软,一股骚臭味迅速从他裤裆处弥漫开来,嘴唇哆嗦着,根本说不出一句囫囵话:“钱……钱我给……都在库里……饶命……”

“晚了!老狗!您不是说……国库空虚吗?今日,便用你的狗命来填!”

张员双目赤红,手臂青筋暴起,钢刀挟着风声,狠狠劈落!

血光迸现。

一颗首级滚到台下,那张脸上还冻结着死前的惊骇与不敢置信。

斩了朝廷命官,建州军已然没了半分退路。

张员手臂高高一扬。

兵士们便如开了闸的洪水,轰然冲出校场。

府库的大门被撞开。

城门也被迅速控制。

不大的建州城,顷刻间乱成了一锅滚开的粥,喊杀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待陈桷接到兵变的消息,如遭雷击。

他知道,这事若不立刻压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顾不得多想,也来不及细细绸缪,立刻点齐了衙门里所有能动用的人手,主要是驻扎在本地的厢军,由朝请郎王淮统领,外加一些临时召集的弓箭手和巡捕。

他下了死命令,让他们火速赶往校场和府库方向,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将叛兵镇压下去。

只是王淮手底下那些兵卒,平日里松懈惯了,操练马虎,手里的家伙什儿也比建州那些正规军(即便是败兵)差了一大截。

更要命的是,他们压根没有跟那群已经杀红了眼、没了退路的亡命徒死战到底的胆气。

双方在城中几处要道一碰上,王淮尚未来得及呼喝部众摆开阵势,那些厢军,只一个照面,便被对方不要命的凶狠劲头吓破了胆。

前排的厢军试图举起长矛抵挡,却被乱刀砍翻数人,雪亮的刀锋和喷溅的鲜血彻底击溃了他们的勇气,后面的队伍登时大乱,哭爹喊娘,兵器丢了一地,衣甲也顾不上了,各自奔逃。

王淮本人连斩两名试图冲击他本阵的叛兵,声嘶力竭地呼喝,却根本止不住麾下兵卒的溃败之势。

眼看就要被乱军包围,好不容易才在几名忠心亲兵的拼死护卫下,领着数十残兵狼狈不堪地逃回衙门。

陈桷接到败报,气得发抖,急得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

他手下再没有能用的兵了。

建州兵变的消息,就这么风一般刮遍了东南路。

建州城里血雨腥风,整个东南为之震动的时候,数百里之外的复州云泽地区,另一场更为酷烈的厮杀,也已进行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官军将领范琼,使劲抹了一把糊在脸上的血水泥水。

一双熬得通红的眼,死死胶着在前方烟尘弥漫、喊杀震天的战场。

他的对手,是近些年在江汉一带闹得声势颇大,令官府头痛不已的贼首李孝忠。

说起来脸上无光,自打奉命清剿这伙流寇以来,他范琼带着麾下官军与这李孝忠接仗数次,竟是输多赢少,手下兵将折损不少,连失几处州县,让他这个领军大将的颜面实在有些挂不住,朝中弹劾他的奏章怕是已经堆成了小山。

“将军!乔都统的兵马已从左翼包抄上去了!贼军阵脚乱了!”

亲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嘶哑,急匆匆地从前线冲回来禀报。

范琼闻言精神陡然一振,胸中郁积的恶气似乎都顺畅了不少。

他急忙不顾仪态地爬上一处临时搭建的瞭望台,向远处望去。

果然,新近赶来增援的荆湖北路都统制官乔仲福,正率领着数支从邻近州郡调来的生力军,真真从李孝忠军阵那相对薄弱的侧翼狠狠地剜了进去,激起一片混乱。

李孝忠的部队虽然打仗悍勇,头目也多是亡命之徒,但终究是些没经过正经操练的乌合之众,成分复杂,多为饥民、逃兵裹挟而成。

无论是军械装备还是平日的军纪、阵法,都无法与装备相对精良、训练有素的官军主力相提并论。

先前他们之所以能屡屡占到便宜,多半是倚仗着对地方山川地利的熟悉,以及范琼几次三番的轻敌冒进所致。

现如今,面对范琼、乔仲福两路官军主力的合力围攻,尤其是乔仲福所带来的那几支军容整齐、锐气正盛的援军加入战场,整个战局的平衡终于在苦战数日之后,被彻底打破。

“擂鼓!给老子擂鼓!”

“全军——突击!”

“今日务必生擒李孝忠这狗贼!”

范琼猛地抽出腰间佩刀,用尽全身力气厉声嘶吼。

“杀——!”

官军上下眼见胜利在望,无不士气如虹,喊杀之声汇聚成惊涛骇浪,向前猛扑。

云泽之上,水陆交错,喊杀之声震天动地,血水几乎染红了数里浅滩。

李孝忠的部队在官军这般狂猛无俦的冲击之下,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阵脚大乱,继而演变成无法遏制的全面崩溃。

叛军兵士们哭爹喊娘,丢盔弃甲,四散奔逃,混乱中自相践踏,死伤枕藉,不可胜数。

李孝忠本人虽然拼死抵抗,带着亲卫左冲右突,连斩数名官军,却也独木难支,回天乏术。

最终只得在亲信的簇拥下,带着身边不足百骑的残部,从一处守备相对薄弱的包围圈缝隙中杀开一条血路,向着西边茫茫群山仓皇逃窜而去。

范琼站在堆满尸首、一片狼藉、血腥气冲天的战场上,任凭微风吹拂着他散乱的头发,长长地吁出了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

虽说麾下将士伤亡亦是惨重,付出的代价着实不小,但总算是打下了一场胜仗,全歼贼军主力近万,也算勉强一雪前耻,保住了自己的位置。

而在更为遥远的应天府。

赵构的御案上,并排摆着两份刚刚送达的奏报。

一份是福建路转运司与建州知州联名泣血上奏的建州兵变、转运副使毛奎、判官曾伃被乱兵格杀、守臣张勤被俘、建州城失陷的骇人急报。

另一份,则是荆湖北路转运司与都统制司联名呈上的复州大捷、贼首李孝忠授首(实为败逃,但奏报上自然是极力渲染夸大战功)的喜讯。

他面沉似水,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建州官员被麾下兵卒所杀,城池被占,此乃国朝大忌,动摇官场人心,若处置不当,恐东南糜烂,烽火处处。

对于毛奎、曾伃二人的死,他只是象征性地下了一道诏令,斥责乱兵凶顽,命其子孙后代各荫补一个七品散官,以示朝廷抚恤之意,心中却对二人激化矛盾、致使事态失控颇有微词,只是不便言说。

至于如何处置兵变的建州骄兵悍将,如何安抚已然惊恐不安的东南各州郡,如何填补建州官员空缺,如何应对北方虎视眈眈的金人可能趁乱南侵,还有那刚刚取得小胜的范琼、乔仲福,是否能够一鼓作气,彻底剿灭流窜的李孝忠残部,以免其死灰复燃……

无数的难题,一桩接一桩,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抬起头,望向垂手侍立在殿中的一名心腹内侍。

“传旨,着枢密院、中书门下即刻会议,就建州之事……”

他微微停顿了片刻,似乎在仔细斟酌措辞,声音也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处置方略,务必以安抚为主,招抚为上,不可再激化事态,致使东南不稳。先行查明缘由,若确有克扣粮饷之实,当严惩不贷。至于叛军首恶,可暂行赦免其罪,令其戴罪立功。具体章程,着他们三日内拟出!”

“奴婢遵旨。”那内侍躬身应道,心中暗凛,官家这是要先稳住局面,秋后算账与否,尚在两可之间。

他正待转身退下。

赵构却又开了口,语气听来像是漫不经心地随口提起,但眼神中却带着一丝考量:“复州那边,范琼、乔仲福及一众有功将士,犒赏的章程,也让他们尽快拟了送上来,不得迁延。打了胜仗,朝廷不能吝啬。”

内侍闻言,再次躬身深深一揖:“是,官家。奴婢这便去传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