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府灵堂前的争执,在刘勇长老的强势调停和柱首遗命的震慑下,总算暂时压了下去。
宾客们行完礼,便陆续散去。
有人三五成群,小声议论今天这场白事背后的风波。
有人匆匆离去,赶着回去报信。
灵棚内外,那点本该属于丧礼的哀伤早就散了。
剩下的,是一股诡异的躁动。每个人都在打算盘,趁着局势未定,争一点好处,占一分先机。
周锐站在外圈,冷眼旁观。
在这场明争暗斗的角力中,最显得格格不入的,反倒是郭闯。
他穿着那身厚重的斩衰孝服,跪在灵柩前,一动不动。
双眼红肿,神情麻木,机械地替来吊唁的亲友磕头回礼。
那背影,在烛火香烟中显得格外孤单。单薄得像风一吹就倒。
他是柱首的嫡子,是名义上的继承人。
可现在,却像个无根浮萍,连话语权都没有,任人摆布。
周锐看着那背影,心头一震。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刚来这方世界那会儿,孤身一人,心里没底,脚下没根,身边没人。
别说谋前程,连活着都成了难事。
在这些人精老狐狸织成的大网里,我们这种小人物,算什么?
谁在乎你的心愿?谁在乎你是否该继承?
风往哪边吹,命就往哪边偏。
你想稳住身子?不行,你没资格。你想说句话?没人听你。
公平?正义?那些字眼太大,大得像天边的星星,看得见,摸不着。
不过是棋盘上的卒子,是水上的浮萍。
身家性命,全系他人一念之间。
人潮终于散尽了。
只剩几名郭家远亲,和几位守夜的行会执事。
夜沉得厉害,像一锅墨。
灵棚在黑暗里愈发显得高大、压抑,像个沉默的审判者。
周锐这才悄悄绕过众人目光,独自来到灵堂前。
他站在灵前,心里五味杂陈。
袖中取出的三炷檀香,早就备好了。借着长明灯的微光,他点燃香火。
青烟袅袅,带着那种熟悉的、让人心定的味道。
他把香插进香炉,后退三步,整了整衣襟,拜了一拜。
没出声。只是低着头,在心里默默念着:
柱首爷,您在天有灵,请受小子一拜。
您当初愿提点我一把,小子一直记着,没齿难忘。
您死得太冤了,我心里清楚,那是有人在背后动手。
慧玛……她并非主谋。是被人推上去的一把刀。杀人的是她,指使的却另有其人。
哪怕我早就知道慧玛的来意,恐怕也无法撼动那天的结果。
怕是从追查徐庆元开始就注定了今日。
周锐指节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小子周锐,今日在您灵前立誓:这笔帐,我记下了。
我知道,要翻这旧账没那么容易。
这事不止关您一人,也不止一桩命案。
可冤有头,债有主。
等有朝一日,我有了底气,有了力量,那些躲在暗处的真凶,一个都别想跑。
我要把他们从阴沟里揪出来,让他们血债血偿。
为您,也为那些死得不明不白的老兄弟,讨个公道。
他低头,再次叩首。额头撞上冰冷的青石,沉闷一声。
起身时,眼眶泛红。
周围静得可怕。没有人,只有他自己。
周锐轻轻理了理衣袍,压下翻涌的情绪,转身离开郭府。
夜风阴冷,巷口昏暗。
他才刚走出灵棚几十步,便看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不远处。
那标着百炼斋徽记的车厢,在黑暗中尤为醒目。
车窗帘动了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贾文在的脸随之探出。
他神情略显疲惫,对周锐招了招手:“周小师傅,忙完了?上来说话。”
周锐心头微动,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车厢内点了檀香。
贾老板亲自斟了一杯热茶,递了过来,语气平和中透着一丝意味:
“今天郭府灵堂那一场戏,你都看在眼里了吧?”
他自己也抿了一口,轻轻叹气:
“柱首一死,人心就散了。
那些平时口口声声兄弟义气的,今天有几个是真来吊唁的?
多数不过是在打听消息,算计下一步。抢人抢事抢势,全是算盘精着呢。
我做生意也看重利,可有些人的吃相,太难看。连最基本的体面都懒得装了。”
周锐默默点头。
他知道贾老板说的是谁,也清楚那背后的龌龊。
只是握着那杯热茶,他心里还是闷得慌。
“贾老板,柱首对我有恩。可他就这么冤死了,我却连一句公道话都不敢明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帮人虚情假意地作戏……”
说着,他低下头,语气低沉:
“我不甘心。可……我实在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贾文在顿了顿:
“可这世道,就是这样。
太干净,养不活人。你太明白事理,反倒没人敢信你。
你要真在灵堂当众出头,为郭闯说话。
或者质疑王执事,质疑那些商会的老狐狸——你想想看,你今天有这个份量吗?
你除了自己栽进去,还能改得了什么?”
周锐没有出声。他知道贾老板说得对。
有时候,看清了,却得装作没看清。
记下了,却不能当场翻旧账。
因为现在的他,太轻。
还承不起那一桩桩血债,也撼不动那背后的山。
但不代表,他会忘。
“不说那些让人憋闷的了。
说点你爱听的实在事。
洋总镖头他那番话,可不是场面话。
当场就说——今后他们武馆几个顶用的教习,兵器全让你‘周记铁坊’来打。”
贾文在看着他,语气一顿:
“单子不算大,可是人重要。都是狠角色,用惯了真刀真枪。
八卦门点了你,等于给你铺了条路——只要你把活干稳了,我在岭南这一带,也不怕山贼乱匪了。”
他说着,语气缓下来:
“你啊,也该歇口气,好好谋谋长远的事了。
你那铺子小得可怜,破得透风。
你们叔侄俩,就那样熬着,太苦了。
你们之前不是总想着赎籍吗?
我让人查过,周家三代匠籍,赎籍年限早够了。
就是缺个引荐人,和那笔不轻的银子。”
他一拍大腿,语气果断:
“后天一早,我带你和启文师傅去县衙,赎籍的事我来办。
从此,你们周家就是堂堂正正的良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