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番薯

张顺扛着锄头,踩在松软的新土上,右肩的伤已经结痂,但用力时仍会隐隐作痛。他身旁是十几个同样被招来的流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和他一样,是从北边逃难来的。

“这地硬得跟铁似的,怎么种?”一个瘦高的汉子啐了一口,锄头砸下去,只刨出浅浅一道沟。

“得先松土,再引水。”张顺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搓了搓,“郑管事说了,这地荒了十几年,得养。”

“养?拿什么养?”瘦高个嗤笑,“人都吃不饱,还养地?”

张顺没吭声,只是继续挥锄。他在河盗窝里混了这些年,虽没种过地,但见过不少庄稼汉。地和人一样,荒久了,就得一点点调养回来。

不远处,郑福带着几个庄里的老农走过来,手里捧着几筐黑乎乎的块茎。

“都过来!”郑福招呼道,“今日先种这个。”

“这是啥?”有人凑近看。

“番薯。”郑福拿起一块,掰开露出里面淡黄的芯,“耐旱,产量高,三四个月就能收。”

“能吃?”

“不仅能吃,还顶饱。”郑福笑道,“郑四爷从福建带来的种,是南洋的宝贝。”

张顺接过一块,捏了捏,硬邦邦的,带着泥土气。他抬头问:“种多少?”

“先开二十亩试试。”郑福指了指远处已经犁好的地,“种好了,往后庄里人饿不着。”

众人散开,开始挖坑埋种。张顺干得格外卖力,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淌,浸湿了粗麻衣襟。他很久没这样实实在在地干活了,上一次还是在老家,跟着爹种麦子。

“你以前种过地?”旁边一个老汉问他。

张顺下意识摇头:“看过,没怎么下过地过。”

老汉咧嘴笑了:“那你这架势,倒像个老把式。”

张顺没接话,只是继续埋头挖坑。他不想提过去,尤其是那些血淋淋的日子。

晌午,庄里送来了饭食。

大丫带着二娃,提着竹篮走过来。她的病已经好了大半,虽然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眼神比从前亮了许多。

“哥,吃饭。”她递给张顺一个粗面馒头,又舀了一碗菜粥。

大丫自从病好后就把张顺当哥来看待、

张顺接过,蹲在田埂上大口吃起来。二娃凑过来,眼睛盯着他手里的馒头,咽了咽口水。

“给。”张顺掰了一半递给他。

二娃摇头:“我有!”他从怀里掏出半个更小的馒头,炫耀似的晃了晃,“庄里给的,一人一个!”

张顺愣了愣,随即笑了。这小崽子,竟也开始护食了。

“听说你们在种什么番薯?”大丫望着翻新的土地,轻声问。

“嗯。”张顺点头,“郑管事说,种成了,往后庄里人饿不着。”

大丫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哥,我想去织坊学手艺。”

张顺抬头:“你能行?”

“怎么不行?”大丫抿了抿嘴,“庄里不少女人都在织坊干活,管事的说了,手快的,一个月能挣五十文。”

“去吧。”他最终只说了这一句。

二娃插嘴:“我也能干活!郑管事说了,半大小子可以去学堂识字,还能帮着晒纱锭!”

张顺揉了揉他的脑袋,没说话。

不远处,道士正和几个庄民合力架设水车。木制的轮轴吱呀作响,缓缓转动起来,河水被引入新挖的沟渠,流向刚开垦的田地。

“成了!”道士抹了把汗,灰白的道袍沾满了泥水,却笑得畅快。

张顺望着水车,忽然觉得,这地方或许真能成为他们的家。

傍晚收工后,张顺被叫去了仓库。

郑福正在清点粮食,眉头紧锁。见他来了,招了招手:“张顺,过来搭把手。”

张顺走过去,发现粮囤已经见底,只剩下薄薄一层糙米和几袋番薯。

“粮食不够了?”他低声问。

郑福叹了口气:“庄里人越来越多,存粮撑不过半个月。”

“不是刚种了番薯?”

“那也得三四个月后才能收。”郑福摇头,“郑四爷已经派人去杭州买粮了,可如今粮价飞涨……”

张顺沉默。他见识过饥荒的可怕,知道一旦断粮,再好的秩序也会崩塌。

“这事别往外说。”郑福叮嘱,“庄里人刚安定下来,不能乱。”

张顺点头。

走出仓库时,天已经黑了。庄子里点起了火把,织坊里仍有灯火,夜班的工人们还在赶工。街边的小食摊冒着热气,几个孩童追逐打闹,笑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张顺站在暗处,望着这一切,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陌生的情绪。

他不想让这里变成又一个被饥饿摧毁的地方。

运河边的码头上。

林虎带着船队靠岸,船舱里堆满了从杭州运来的粮食。张顺和几个壮年男子被派来卸货。

“小心点,这袋是精米,别洒了!”林虎粗声指挥着。

张顺扛起一袋米,沉甸甸的压在他肩上。他走得很稳,生怕浪费一粒。

“听说你是新来的?”林虎打量着他。

“嗯。”

“力气不错。”林虎拍了拍他的肩,“有兴趣来船队干活不?跑一趟杭州,工钱翻倍。”

张顺摇头:“我弟妹在庄里,走不开。”

林虎咧嘴笑了:“顾家的汉子,不错。”

卸完货,张顺坐在码头边休息。河风带着水腥气扑面而来,远处,几艘官船缓缓驶过,甲板上站着持刀的兵卒。

“看什么呢?”道士不知何时蹲到了他旁边。

“官船。”张顺低声道,“他们在查什么?”

道士眯起眼:“听说扬州府在搜捕流民,凡无籍者,一律驱赶。”

张顺心头一紧。郑庄里的人,大半都是无籍的流民。

“放心。”道士似乎看出他的忧虑,笑了笑,“郑四爷既然敢收留他们,自然有办法。”

张顺没说话。他望着运河上来往的船只,忽然意识到,这短暂的安宁,或许比想象中更脆弱。

又过了几日,番薯田里冒出了嫩绿的芽尖。

张顺蹲在地头,轻轻拨开土层,看着那一点点新绿,心里莫名踏实了些。

“活了!”二娃兴奋地大喊,在田垄间跑来跑去。

大丫从织坊下工回来,手里拿着刚领的竹筹在郑庄可以用来换粮食,用红绳串着,沉甸甸的。

“哥,给。”她递给张顺,“攒着,节省点能多取一天的粮。”

张顺接过,攥在手心里。竹筹硌得掌心生疼,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真实。

道士站在田埂上,望着忙碌的庄民,忽然说:“这地方,或许真能成一番气象。”

张顺没回答,只是望着远处的郑庄。炊烟袅袅,水车转动,新修的房舍一排排立着,像是一场无声的宣告。

他们在这里扎下了根。

而现在,他要守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