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背中八刀,自尽而亡

王凝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暂且将马槊之事搁置一旁,抽出了下一张图纸。

“诸位,再看看此物。”

有了马槊珠玉在前,众人神色皆郑重起来。张黑凑近细看几眼,浓眉微蹙:“这……瞧着倒不像兵刃,反似犁具?”

“正是犁。”王凝之颔首,“我称其为‘曲辕犁’。”

“犁?”张黑与李彝对视一眼,张黑李彝终究是锻兵的铁匠,只能看出个大概,难以理解其中高妙。张黑直言道:“这有啥用啊?犁头弯得像月牙,唬人的紧。”

“休要小觑。”

公输筹却与他们不同。公输家世代精研木工机巧,他目光扫过图纸,眼中精芒乍现,忍不住击节赞叹

“此犁改直辕为曲,形制小巧,单牛可挽,转弯灵活,若用在丹徒,定有奇效。”

王凝之心中微讶。此人竟能一眼洞悉其中关窍?

这曲辕犁的形制,王凝之其实也只是在前世的历史教科书中看到过,对其了解不深。

不过既然能入教科书,拿出来看看总不会有错。

他并不知晓,此物实乃南迁北人为适应江南水田丘陵地貌,呕心沥血创制出的巅峰农具。

它体量小巧,操作灵活,堪称精耕细作的代表之作。

更设有“犁评”、“犁建”等调节机构,可灵活掌控耕深,极为契合江南复杂地形。

在丹徒水泽遍布,恰恰是再适合此犁不过。

若是再中原广袤之地,其优势便不再明显。

其结构复杂,材料昂贵,不便维修,反观以木石为主的传统直辕犁,虽然粗厚笨重,但胜在便宜皮实,反而更加划算。

公输筹赞叹过后,复又轻叹一声:

“此犁构想虽巧夺天工,然这犁铧……怕也非百炼精钢不可。”

王凝之点了点头。

“正是此理。”

随后,他又接连展示了数件构思精巧的器物图纸。

众人惊叹于王凝之层出不穷的奇思妙想,却又一次次为这些划时代造物受限于材料、工艺而扼腕叹息。

最终盘点下来,竟只有一件名为“筒车”的灌溉工具,凭借其相对简易的结构和对现成材料的适应性,成为短期内唯一有望实现的物件。

这一刻,王凝之真切感到了几分力不从心的苦涩,也发觉了自己的几分幼稚。

器物之演进自有其脉络,每一分超越时代的精进,皆是无数匠人经年累月摸索的结晶,绝非纸上谈兵便能一蹴而就。

这种空有宝山却不得而入的滋味,属实难言。

无奈长叹一声,王凝之将手中图纸相继分发给几人。

“这些图纸,诸位且拿回去仔细参详。若有不明之处,随时可来问我。至于所需材料……”他顿了顿,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肉痛,“我来设法筹措”

怎么筹措?买呗。

琅琊王氏的门路可打通其中关节,但是家族对他的支持不可能是无限的,这泼天般的耗费,最终还得着落在他自己头上。

念及那刚刚捂热、尚未焐暖的百万财帛,王凝之只觉心如刀绞。

看样子,又得大出血了。

遣散工匠,王凝之心绪烦闷地踱出正堂,径直走向书房。

书房中,铜鹤香炉里,残烟正袅袅升起。

正整理账册的阿蘅蘅见王凝之面色沉郁地进来,不禁放下手中活计,轻声问道:

“郎君这是怎么了?”

明明早间出去的时候,还是意气风发之态。现在却有几分颓唐。

“无事无事。”王凝之随意摆摆手,“不过……世事艰难,些许风霜罢了。”

阿蘅见见状,知趣地不再追问,转而想起一事:

“郎君,方才刘主簿来请示,牢中羁押之人,当如何处置?”

自刘云之、方和被捕,县尉与主簿之位空缺。王凝之大手一挥,擢升刘礼为新任主簿。

至于县尉一职,乃朝廷正式命官,需上报中枢由吏部铨选,非他一个区区县令所能任免。

王凝之揉揉眉心。

“将名册取来我看。”

阿蘅蘅依言,自账册中抽出一页名单奉上。

丹徒四姓连带刘云之县尉府被王凝之一网打尽,其中杀了不少,但更多的其实还在牢房中押着。

如今几支势力的产业都被王凝之抄了,这些人当然不能随便放出去。

但是常年关着也不是办法,先不说牢房常年被占用着,这百余号人的口粮也是个不小的数目。

王凝之目光扫过名册,落在首位姓名上,眉头微挑:

“这刘云之……还活着呐?”

这话倒是给阿蘅整的一愣。

“啊?”

“叫刘礼……刘主簿过来。”

“是。”

不多时,刘礼匆匆赶来。新官上任,本有几分喜色,见王凝之面色不虞,忙敛容肃立:

“郎君,您唤我?”

王凝之指尖重重点在“刘云之”三字上,语气森然:

“此人,为何留其性命至今?”

刘礼的脸色瞬间苦了下来。

“这……郎君明鉴,刘云之终归是朝廷命官,若我等擅杀……恐授人以柄,后患无穷啊”

“杀了。”王凝之的语气不容置疑,“便道其自知罪孽深重,无颜苟活,于狱中自尽了。”

王凝之语气陡然森严。

“就是背中八刀,也是自尽而亡!”

回顾王凝之与刘云之的交锋,看似是王凝之一直在压着刘云之,事实上并非如此。

王凝之不会下棋,也不会一步步算计,自始至终,王凝之主动对付刘云之的手段,其实只有派出牛七走了一趟广陵而已。

可以说在那个时候,只要刘距到达丹徒时,刘云之便败局已定。

这不是智谋上的比拼,只是因为王凝之出身琅琊王氏,身世上碾压而已。

但就是如此,没有任何信息的刘云之还是敏锐察觉到了一丝不妙。并在短短一夜时间,便相处了应对政策。

挑起民愤,围攻县寺。这八个字说起来简答,做起来可一点都不简单。

若不是王凝之还有五百精悍部曲,还真不一定是刘云之的对手。

如此机敏狠厉的对手,王凝之岂容他存于世间?

刘礼看着杀气四溢的王凝之,喉头滚动,终是垂手应命:

“是。”

“余下人等,”王凝之语气淡漠,“押去修筑新校场。”

这些人半生衣食无忧,可都是上好的劳动力。

“是。”

刘礼应诺,躬身退下。

“阿蘅,磨墨。”

侍立一旁的阿蘅这才从方才的肃杀气氛中回神,低低应了一声,素手执墨,在端砚中徐徐研开。

王凝之铺开素笺,提笔蘸墨,挥毫疾书。

一个时辰后,四封密信自丹徒县寺悄然发出:一封飞往会稽,三封驰赴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