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苇海潜踪,旗聚黑水

最后一缕暮色被浓重的黑暗吞噬殆尽。呜咽的黑水河失去了最后的光泽,化作一条在夜色中蜿蜒流淌的墨带。流民营地那点微弱的篝火,如同被遗弃在无边墨海中的萤虫,迅速被抛在身后,最终消失在浓密摇曳的芦苇丛深处。

三人沉默地行进在冰冷的河滩上。脚下是湿滑的淤泥和硌脚的碎石,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

萧烬走在最前,步伐沉稳有力,如同夜色中无声前行的猎豹。半月前那重伤的迟滞早已不见踪影,通脉之境赋予他对身体的掌控力远超从前,每一步落下都轻盈而精准,踏在泥泞上几乎不发出多余的声响。他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蛛网向四周延伸,捕捉着风声、水声、芦苇摩擦声中最细微的异动。

蒙狰紧随其后,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塔,破阵戟倒提在手中,戟尖拖曳在泥水里,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他那只恢复视力的右眼在黑暗中闪烁着警惕的幽光,如同夜枭般扫视着两侧浓密的芦苇丛。左臂的伤口已无大碍,力量重新充盈在虬结的肌肉之中,随时准备爆发出雷霆一击。

青鸢走在最后。她背着一个半旧的粗布包裹,里面是她视若珍宝的草药和简陋的医疗器具。素色的衣裙在夜风中微微飘动,脚步轻盈得如同掠过水面的飞鸟。

她没有蒙狰的彪悍气势,也没有萧烬那种锐利如刀的警觉,行走间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宁静。那双清澈的眼眸在黑暗中沉静如水,仿佛能洞悉夜色下潜藏的一切危机。她是最安静的,却也是最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河水呜咽,如同大地低沉的悲鸣。芦苇在夜风中起伏,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浪,如同无数低语者在黑暗中窃窃私语。这声音既是天然的掩护,也隐藏着未知的杀机。空气冰冷而潮湿,带着浓重的河腥和腐烂植物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停。”萧烬的声音低沉而短促,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单调的跋涉声。

蒙狰和青鸢几乎同时停下脚步,身体瞬间进入戒备状态。蒙狰的破阵戟无声地抬起半寸,独眼锐利地扫向前方。青鸢则微微侧身,身影巧妙地隐入一丛格外浓密的芦苇之后。

萧烬半蹲下身,左手五指张开,轻轻按在冰冷的河滩淤泥上。他的双眼微眯,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浓重的夜色,死死锁定前方约百步外,一处芦苇丛异常晃动的区域。不是风吹的自然摇曳,而是有节奏的、带着某种刻意的拨动和踩踏!

“七人。一伍。”萧烬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清晰地传入蒙狰和青鸢耳中。他通过地面传来的极其细微的震动频率和强度,瞬间判断出来者的数量和大致阵型。“步卒,甲胄不全,脚步虚浮,非精锐。但…有弓。”

话音未落,几声压抑的、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抱怨和呵斥声,被风断断续续地送了过来。

“…妈的…这鬼地方…连个鬼影都没有…巡个鸟…”

“…少废话!九千岁的仙阁快修好了…上头说了…抓够民夫…都有赏…”

“…赏?呸!老子就想找个暖和地儿睡一觉…”

“…闭嘴!都打起精神!听说北边闹反贼…铁壁关那边死了个都尉…别撞上硬点子…”

声音不高,混杂在风声水声中几不可闻,却如同冰冷的针,刺破了夜的伪装。

是官军!一支疲惫而懈怠的巡逻队!他们的目标,是搜捕流民充当修筑“通天仙阁”的苦役!

蒙狰的双眼中瞬间爆发出冰冷的杀意,握着戟杆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萧烬的眼神却更加冰冷沉凝,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他微微抬手,示意蒙狰稍安勿躁。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迅速丈量着双方的距离、风向、以及周围的地形——左侧是深不见底的芦苇荡,右侧是冰冷湍急的黑水河,前方是开阔但泥泞的河滩。并非理想的伏击地点。

“避。”萧烬果断做出决定,声音斩钉截铁。目标近在咫尺,黑旗军的兄弟们在老地方翘首以盼,此刻绝非节外生枝之时!他指向左侧那片浓密得如同墙壁般的芦苇丛。

没有犹豫。三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迅速而无声地退入左侧的芦苇丛深处。萧烬在前,如同最老练的斥候,分开坚韧的苇杆,开辟着路径。蒙狰居中,庞大的身躯尽量缩小,破阵戟横在身前。青鸢殿后,动作轻巧地抹平身后留下的痕迹。

芦苇丛内,光线更加昏暗,浓密的苇叶如同冰冷的刀片,刮蹭着脸颊和手臂。脚下是更加湿滑的烂泥和盘根错节的苇根,每一步都需极其小心。官军巡逻队的脚步声、抱怨声、兵器甲胄的碰撞声越来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头儿,这边芦苇好像动过…”一个略显警惕的声音传来。

脚步声似乎朝着他们藏身的区域靠近!

蒙狰肌肉瞬间绷紧,破阵戟的锋刃在黑暗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寒芒。青鸢的指尖,无声无息地捻住了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萧烬却猛地按住蒙狰的肩膀,另一只手竖起食指贴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示意两人屏住呼吸,身体尽量伏低,融入芦苇丛的阴影中。同时,他屈指,对着右侧不远处一片相对稀疏的芦苇丛,极其隐蔽地、快如闪电地一弹!

一缕凝练到极致、几乎无形无质的锐金之炁,如同离弦的劲矢,无声地破空而去!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石子落水的声响,在右侧数十步外的芦苇丛中响起!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如同水鸟或野物受惊逃窜的声音!

“那边!有动静!”官军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

“快!过去看看!别是藏了流民!”

杂乱的脚步声和吆喝声立刻转向了右侧。

危机暂时解除。三人伏在冰冷的泥水中,一动不动,直到那队官军的脚步声、骂骂咧咧的声音彻底消失在河滩的另一端,被无边的黑暗和芦苇的呜咽彻底吞没。

萧烬缓缓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泥水和被苇叶划出的细微血痕。蒙狰低骂了一句,双眼中杀意未消。青鸢则平静地整理了一下被芦苇挂乱的衣襟,指尖的银针悄然隐没。

“走。”萧烬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黑暗的坚定。他辨明方向,再次迈开脚步。

这一次,行进的速度更快,也更加沉默。方才的遭遇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初离流民营时的一丝松懈,也让目标变得更加清晰而迫切。

又跋涉了约莫一个时辰。脚下的河滩渐渐变得坚硬,芦苇丛也不再是密不透风的墙壁,开始变得稀疏,露出更多深色的泥土和裸露的河床岩石。空气中,那股浓重的河腥味中,似乎隐隐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许多人聚集的、浑浊而温热的气息,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燃烧木柴的味道。

萧烬的脚步再次停下。这一次,他的脸上不再是警惕,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凝重与期待的复杂神色。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片土地的气息刻入肺腑。

蒙狰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独眼在黑暗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紧紧握着破阵戟的手微微颤抖。青鸢站在他身侧,清澈的目光穿透稀疏的芦苇,望向气息传来的方向,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和了然。

萧烬睁开眼,指向芦苇丛前方一片地势稍高、背靠着一片嶙峋黑石崖壁的区域。那里,隐约可见几处极其隐蔽的、用芦苇和枯枝巧妙搭建的低矮窝棚轮廓,如同巨兽蛰伏在阴影中。

“到了。”萧烬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也带着燎原星火即将点燃的炽热。

他率先拨开最后一道稀疏的芦苇屏障。

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相对开阔的河滩高地,如同一个天然的堡垒,背靠着陡峭的黑石崖壁,前方是开阔但易守的河滩,两侧是茂密但留有视界的芦苇。

几十个身影或坐或卧,围拢在几处被精心掩盖、只透出微弱红光的篝火旁。篝火上架着简陋的陶罐,里面煮着不知名的糊状食物,散发出混合着焦糊和草根的气味。

这些身影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刻着风霜和饥饿的痕迹。但他们眼中,没有流民营地那种彻底的麻木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藏的疲惫之下,依旧未曾熄灭的、如同余烬般等待复燃的光芒!那是经历过血火、失去过一切、却依旧未曾放弃挣扎的眼神!

他们手中紧握着简陋的武器——缺口的长刀、削尖的木棍、沉重的石块,甚至还有几把锈迹斑斑的制式腰刀。篝火的光芒在他们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掌上跳跃,映照出刀柄上残留的、难以洗净的暗红血污。

当萧烬、蒙狰、青鸢三人的身影,如同从浓墨般的夜色中切割出来,骤然出现在高地边缘时——

整个营地,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或坐或卧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抬起头!无数道目光,带着惊愕、茫然、难以置信,如同密集的箭矢,瞬间聚焦在为首那个挺拔如标枪、面容冷峻如刀削、左颊带着一道旧疤的身影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篝火发出噼啪的轻响。

一个靠坐在最外围、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汉子,手中的半块麸饼“啪嗒”一声掉落在泥地上。他揉了揉眼睛,死死盯着萧烬,嘴唇哆嗦着,发出一个干涩嘶哑、如同梦呓般的声音:

“萧…萧队正…?!”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死寂的营地轰然炸开!

“萧队正?!”

“是萧头儿?!”

“蒙爷!是蒙爷!!”

“他们还活着?!!”

惊呼声、难以置信的呼喊声、带着哭腔的嘶吼声瞬间打破了夜的死寂!几十个身影如同被注入生命的木偶,猛地从地上弹起!疲惫和饥饿仿佛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们的眼中爆发出狂喜、激动、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巨大希望!

“队正!!”

“蒙大哥!!”

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巨大的喧嚣和滚滚烟尘(被脚步带起的泥尘),朝着高地边缘的三人汹涌扑来!无数双沾满泥污的手伸向他们,想要触摸,想要确认这不是一场绝望中的幻梦!

蒙狰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几乎要灼烧起来的火焰,独眼瞬间湿润,他猛地举起手中的破阵戟,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虎啸般的咆哮:“兄弟们!俺老蒙回来了!萧头儿回来了!咱们的黑旗——没倒!!!”

这一声咆哮,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

人群彻底沸腾了!欢呼声、咆哮声、兵器敲击地面的铿锵声汇聚成一股狂野的洪流,直冲云霄!连呜咽的黑水河似乎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在人群最狂热、目光最灼热的中心。

萧烬缓缓抬起手,那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足以压下所有喧嚣的力量。沸腾的人群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欢呼声迅速低伏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兵器轻微的嗡鸣。无数双眼睛,饱含着激动、信任和近乎狂热的期待,死死地聚焦在他身上。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一张张被篝火映照得明暗不定、写满风霜与渴望的脸庞。然后,他解下了背在身后的、那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长条状包裹。

油布被一层层揭开,动作沉稳而郑重。

当最后一层油布褪去,一面旗帜在篝火跳跃的光芒下,骤然展开!

玄黑如墨的底色,如同吞噬一切腐朽的深渊!旗帜的正中,并非任何图腾或文字,而是用某种暗红的、早已干涸凝固的颜料,勾勒出一道极其简洁、却又凌厉无匹的抽象痕迹——那像是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又像是一柄斩断枷锁的利刃!更像是一簇在无边死寂中,倔强燃烧、誓要焚尽一切的——黑色火焰!

没有赤金的华丽,没有龙纹的威严。只有一片肃杀的玄黑,和一道染血的、象征着毁灭与新生的烙印!

这面旗帜出现的刹那,整个高地再次陷入了一种极致的寂静!比刚才的欢呼更加沉重,更加震撼!所有目光都凝固在那面玄黑染血的旗帜上,空气仿佛被抽干,连篝火的噼啪声都消失了。

萧烬单手高举这面象征着焚尽与重铸的玄黑战旗!旗帜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如同凶兽苏醒的咆哮!他那冰冷锐利、如同蕴藏着万载寒冰与焚世烈焰的声音,在寂静的河滩高地上轰然炸响,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如同惊雷般在灵魂深处回荡:

“伐无道!诛昏君!均田地

“黑旗所指——”

“焚尽旧世,重铸乾坤!”

“吼——!!!”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山崩海啸般的、汇聚了所有愤怒、仇恨、希望与决绝的咆哮!几十个喉咙里迸发出的怒吼,如同受伤群狼对月长嗥,带着玉石俱焚的惨烈意志,撕裂了沉沉的夜幕,在这黑水河畔、无边的芦苇荡上空,久久回荡!

玄黑的旗帜,在火光与夜色中,如同燃烧的墨色烈焰,宣告着燎原之火的起点!

青鸢站在人群的边缘,静静地看着那面在夜风中狂舞的玄黑战旗,看着旗杆下那个如同擎天之柱般的冷峻身影,看着周围那一张张被狂热血性点燃的面孔。篝火的光芒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映照出一片复杂的、如同深海漩涡般的情绪。她素白的手指,下意识地抚上了怀中那个装着银针和药瓶的布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