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声渐歇,唯余檐下水滴,如古寺残漏,在空寂的祠堂内激起清冷的回音。
【听风箭】的初步成就,让江临仿佛一个初尝了禁果滋味的少年,在心中激起了一种对全新感知方式的狂热探索。
他沉吟片刻,对着阿阑所在的方向,沉声说道:“阿阑,如今我双目暂废,若无一门足以在黑暗之中近身搏命的技艺傍身,终究是寝食难安。既然箭术能以听风辨位,我想刀术或许也能循此法门,或许练出来一门【听风刀】。”
话音刚落,他便感觉到,阿阑那轻盈得如同猫儿一般的脚步声,已在他身旁悄然停驻。
紧接着,一只带着些微凉意的小手,轻轻地覆上他那布满了老茧的掌心。
“行。”
阿阑的动作,总是那般迅捷而有效。
不过片刻功夫,江临便听到一阵轻微的悉索声响,紧接着,一截约莫三尺长短打磨得还算光滑的木棍,便被轻轻地塞入了他的手中。
与此同时,阿阑那冰凉的指尖又开始在他的掌心之上笔划 :“先棍,后刀。”
江临手持木棍,心中了然。
阿阑心思细腻,此举正是要他先以木棍熟悉感知,确保安全,再尝试用真刀。
阿阑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引领着他,来到了祠堂中央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让他面朝一个方向站定。
而后,江临便听到她那轻盈的脚步声,向后退开了约莫七八尺的距离,手中握着一根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枯枝,挥舞间发出呼呼的破风之声。
“阿阑,你随意动作,我试着感知,只是还请慢些,莫要太快。”江临开口道,声音平静。
阿阑没有回应,但江临能感觉到,她那边的气息微微一沉,已做好了准备。
起初半个时辰,江临下意识地将【听风箭】那主动“寻的”的经验,直接挪用到了这无光的刀法感知中。
他凝神细听,试图从阿阑细微的脚步挪动,衣袂摩擦甚至呼吸声中,判断出她的精确方位。
然后,他手中的木棍便会带着几分试探,几分急切,朝着他自以为感知到的阿阑可能存在的方向,疾刺而出。
然而结果让他一次又一次备受打击。
“呼——”
他一棍扫空,带起的棍风只卷起了地上的些许尘埃。
就在他力道用老,棍势未来得及收回空门大开之际,阿阑手中那根轻细的枯枝,已不带分毫烟火气地轻轻点在了他的左肋之下。
触感微凉,却让他心中猛地一沉。
又一次,他敏锐地捕捉到右前方传来一声极轻的衣袂摩擦声,当即踏步拧腰,木棍如疾风般横斩。
结果依旧是空。
他的右肩随即又被阿阑那根如同鬼魅一般枯枝,不带多少力道地轻轻触碰了一下。
接连成百上千次,江临不断尝试,不断变换着感知的重心。
有时专注于脚步,有时专注于呼吸,有时甚至异想天开试图去听阿阑的心跳。
但他手中的木棍如同在与一个真正的幽灵搏斗,十有八九都落在了空处,连阿阑的衣角都未曾碰到分毫。
阿阑那根枯枝,总能在他招式用老破绽显露的刹那,如影随形般点在他的身上。
或是肋下,或是肩头,或是手臂,或是大腿。
虽然不痛不痒,但那种每一次都被轻易看穿,每一次都被无情碾压的憋屈与无力之感,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心浮气躁,几欲抓狂。
“不对,不对!”
江临猛地收住手中的木棍,颓然地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额头上,早已布满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那张苍白而消瘦的脸颊,如同小溪一般淌落下来。
他眉头紧锁,心中充满了无尽的困惑与焦躁。
为何【听风箭】那般有效的法门,到了这近身的刀术上就处处碰壁?
阿阑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不远处。
但不知怎地,江临能感觉到她那平和中似乎带着一丝探询的目光。
“不行,不能着急。”
江临嘴里喃喃,仔细回想着方才每一次失败的细节,每一个被阿阑点中的瞬间。
他发现,自己每一次所谓的主动出击,其实都更像是黑暗中的盲动,不仅没起到御敌的效果,反倒先暴露自身的意图与破绽。
阿阑因此总能在他动完之后,后发而先至。
“射箭属于主动出击,我可以从容选择目标,预判其动向,箭离弦便再难更改,故而寻的是第一要务。”
江临口中喃喃自语,脑海中灵光一闪。
“而刀,乃近身搏命之器,如今我目不能视,属于敌在暗,我在明。若是还存着那套主动寻敌先发制人的愚蠢念头,岂非是将周身所有的空门要害,尽数敞开在敌人那锋利的刀锋之下,如同引颈就戮的羔羊?”
一念及此,他那颗榆木脑袋仿佛被寺庙里那积年老僧用戒尺狠狠敲了一下。
“我明白了,刀终究不是那隔着百八十步远便能取人性命的弓箭。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在这你死我活的近身搏命之时,守,远比那瞎猫碰死耗子一般的胡乱进攻要紧得多。当如那万年不变的磐石一般,稳坐中宫,先感其风,再察其动,以不变应万变,以静制动,后发制人。”
只有先将自家这周身上下如同筛子一般全是窟窿的门户守得滴水不漏,方能听得更清,辨得更明,寻得那一线转瞬即逝的反击之机!
想通了这一层关节,江临的心中先前那股因接连受挫而产生的焦躁与迷茫,也随之消散了不少。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握紧手中的木棍。
整个人的气势,也随之悄然一变,少了几分先前的急切与锋芒毕露,却多了几分如同巍峨山岳一般的沉稳与内敛。
“阿阑,我们再来。”
这一次,他彻底放弃了所有主动出击的愚蠢念头,将全副心神都收敛到周身三尺之内,如老僧入定般静立不动。
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等待着那属于阿阑的风。
阿阑似乎也察觉到了江临的变化,她手中的枯枝在沉寂了片刻之后再次动了起来。
这一次,江临不再试图去寻找她,而是专注于感知那枯枝带起的每一缕气流,分辨那风声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呼——”
这一次,是右肩后方。
一道伴随着枯枝摩擦空气的轻响,悄然袭至。
江临几乎是在那股微弱的气流刚刚触及他后颈之上那早已因为高度警惕而根根倒竖的寒毛的刹那,猛然惊觉。
他来不及细想,腰身猛地一沉,手中木棍自身后向上反撩而出。
“啪!”
又是一声轻响。
木棍险之又险地架住了枯枝。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江临完全沉浸在这种被动的守御练习之中。
阿阑的引导依旧缓慢,枯枝的轨迹却愈发飘忽不定,时东时西,忽上忽下。
江临则如同一块被风雨不断侵蚀的礁石,起初,他依旧难以完全适应这种练习方式,木棍挥舞常常落空,身上也不知被那枯枝击打了多少下。
但每一次中招,都让他对周遭气流的感知、对声音来源的判断,更多了一分经验与体悟。
他渐渐发现,当自己彻底放弃主动出击的念头,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听”与“感”之上时,阿阑的每一次动作,似乎都变得有迹可循。
那枯枝带起的风,那她移动时脚下踩踏地面发出的微弱声响,甚至她每一次发力前那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节奏的改变,都如同在黑暗中为他点亮了一盏盏微弱的指路明灯。
他开始能从这些信息中,预判枯枝的来路,从而提前做出格挡。
当江临已能勉强挡住阿阑大部分缓慢而清晰的引导时,阿阑的动作忽然有了一丝微小的变化。
她在枯枝被格挡后,会有一个极短暂的停顿,仿佛力已用尽,新力未生。
江临起初并未在意,只专注于防守。
但当他已能将阿阑大部分不带恶意的引导都从容化解,并且能熟练地从容应对其变化之后,他那属于渴望掌握主动克敌制胜的本能,便如雨后春笋般再也按捺不住,从他的心底深处蔓延开来。
仅仅防守,终究是困兽之斗,不过是苟延残喘,拖延那早已注定的败亡。
真正的生机,往往在于守中藏攻,于电光石火的交锋中那一线转瞬即逝的反击。
“阿阑。”江临开口,声音因长时间的专注而略显沙哑,“我若能寻到你动作的空隙,可否试着反触?”
阿阑来到他身前,在他汗湿的掌心认真地划下了一个字:“可。”
江临重重地点了点头,那颗因为激动而怦怦乱跳的心,也随之再次高度凝聚起来。
格挡,只需判断来势,顺势而为便可轻易化解。
反击需要考虑的就太多了。
他必须在进行格挡的刹那,甚至在格挡之前,便已预判出对方力道的终点招式的尽头。
以及因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而产生的破绽。
那便是风停的瞬间,是气竭的刹那。
无疑很难很难。
做好了准备,阿阑的枯枝再次带着微弱的风声袭来。
江临沉稳应对,木棍精准地封住了枯枝的来路。
然而,就在他试图捕捉反击时机的刹那,阿阑的枯枝却如同最灵巧的游鱼,触之即走,不带半分迟滞。
让他根本无从判断所谓的空隙在何处。
一连上百次,江临都未能找到任何可以反触的机会。
他每一次自以为抓住了破绽而递出木棍,都无一例外地落在了空处,甚至有几次因为急于反击,反而露出了自身的空门。
被阿阑的枯枝在他手臂上不轻不重地击打了一下,作为警示。
“不对,太刻意了。”江临皱着眉头,心想,“我若一心只想着反击,便会忽略了防守的根本,更会打乱自己对风的感知。我不能等那个空隙,而是要听出那个空隙,感到那个空隙。”
一念及此,他开始更加专注于阿阑每一次引导的完整轨迹。
从起势的风声,到枯枝运行的轨迹,再到力道消散枯枝回撤时那更为细微的气流变化。
他发现阿阑的每一次动作,无论多快多慢,其风的起伏,声音的顿挫,都有其独特的节奏与规律。
当枯枝的风达到最盛,便是其力道最足之时。
当风势渐弱,声音渐杳,便是其力道将尽意图回收的征兆。
而那真正的空隙,便隐藏在这盛衰转承之间。
又不知过了多久的枯燥练习,江临的感知越来越敏锐。
他甚至能从阿阑每一次落步时,脚下石板因承重而发出的震颤来判断她重心的转移。
终于,在一次阿阑以枯枝自上而下,带着一丝沉坠之意劈来时,江临不闪不避,手中木棍以一个巧妙的角度向上格挡。
就在两棍相交、劲力相互抵消的刹那,他清晰地听到,阿阑因这一劈而产生的向下的力道惯性,以及她手腕为了回收枯枝而产生的微小僵直。
就是现在!
江临的心神,在这一刻与手中的木棍彻底融为一体。
几乎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他那早已蓄势待发的木棍,便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循着方才那股力道消散的轨迹,以及那瞬间产生因惯性而造成的微弱气流空隙,向前递出。
棍梢无声无息,精准无比地轻轻点在了阿阑握着枯枝的左手手腕之上。
阿阑的身形猛地一滞,手中的枯枝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
江临心下一喜。
他竟然真的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不仅仅是防守,更完成了一次如此流畅、如此精准的反触。
那感觉,与先前那些如同瞎子摸象一般胡乱进行的试探与攻击截然不同。
带着一种洞悉轨迹,料敌先机的笃定与从容,带着一种将生死胜负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无与伦比的快意与自信。
虽然,这仅仅是一次枯燥无比的练习,阿阑也未曾动用任何真正的速度与力量,甚至可能还刻意放缓了动作,让他能够更容易地感知与判断。
但这轻轻一点,却仿佛在他心中那片无边的黑暗之中,再次劈开了一道更为宽阔更为明亮的裂隙。
压住心中的狂喜,江临细细地一遍又一遍体味着方才那一瞬间,那如同醍醐灌顶一般玄之又玄的奇妙感觉。
【听风箭】的精髓在于主动寻的觅踪,以静制动。
而刀术听风,更加需要先听察对手的风声,分辨其中虚实,而后才能应之以刃,如影随形,紧追不舍。
这才是目盲近战,由被动感知转为主动,把握战机克敌制胜的关键。
【技艺:刀术(小成)】
【进度:1/10000】
【效用:基础刀术融会贯通;云龙拔刀术:刀若云龙,首出则裁绝,尾遁则无痕;听风刀,无目亦能见敌,听风便可索命】
阿阑那轻盈的脚步声,再次来到了他的身边,在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掌心,一笔一划。
带着难以掩饰的惊异与赞赏,清晰而有力地敲了三下,随即又划了一个向上弯曲的弧线,像是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