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5章 和娘天下第一好

苏酥一直站在阿暴身后,眼角微红,她有些心疼阿暴:做选择题本来就是一件很困扰人的事情,还是这种关乎天下苍生的大事。

苏酥不喜欢单选题,她一般喜欢多选题,鱼与熊掌她统统都要。

可惜死生只能选一天,人总不可能既死了又活着吧?

薄楼在灶房里忙活了三菜一汤出来。

动作熟练,神色从容,完全一副家庭煮夫的范儿。

他在铜盆里仔细净手,洗去指缝里的油烟粘腻。

只有这时候的认真对待,才能让苏酥从他身上看到几分过往神尊的影子。

“饭好了。”

薄楼丢下手巾,径自拉开了方桌下的条凳。

苏酥揩去眼角不自然的泪渍。

孕期激素疯蹿,她的情绪不定可又并不想再还在面前显露分毫。

她故意沉下身,板着脸,对着阿暴小小背影喊道:

“大早上发什么愣,不洗脸不擦牙,衣裳也不换!门槛儿这么脏就这么坐着,衣服洗不干净你要闹脾气,弄脏的时候就不能自己注意一点?”

苏酥和天下所有老母亲一般,早晨三件套——鸡叫,火烧,絮叨叨。

阿暴也和天下所有儿子一样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

伤害从耳朵进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实际伤害,反而将他从犹豫阴冷中拉了回来。

阿暴回头嗷了一声!

隔着从灶房窗子不断透出的炊烟,他看到架在沸水大锅上的大屉笼子。

是他最喜欢吃的大包子。

爬到条凳上坐下,萝卜长短的肉腿晃荡在椅子上,阿暴伸手去够筷子,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洗手,一会儿娘亲又要骂了,他麻利的翻下凳子跑去院子里打水洗手。

“过来!”

苏酥已经端来了铜盆,还有一块洗得有些发白的娟帕,手帕一角是蹩脚针线绣的一只大包子。

这盆和手帕都是独属阿暴一个人的。

阿暴乖巧伸出手——

苏酥下蹲在他身边,拉着他的小手伸进盆里。

水温正好,不冷不热,还有一股似有若无的茴香味儿。

冬岛大雪冰封猎物不出之时,他总喜欢去夏岛捉鱼网虾,又怕蚊虫叮咬所以苏酥就准备了茴香菖蒲,平日里熏在衣服上,或者在净手、洗澡水里煮上一些。还有阿暴窗前还种着许多食蝇草,床头挂着草药香包,都是苏酥亲手做的。

娘亲手艺不好,不是那种绣活不好的那种不好,是缝起香包还要漏的那种尴尬……往往都要爹爹偷偷替她善后,还为了照顾她的自尊心,忍着强迫症发作的痛苦故意用蹩脚不对称的针脚缝补,有时候阿暴都心疼他。

还有好多好多不值一提但很有意思的小事

日复一日,三餐一宿,人心爱意都潜藏在这些细节中。

点点滴滴,全在他心尖汇聚成了一汪清泉,倒影着天地,也让他得以看清自己。

阿暴从前只看得见自己,抬头是天,低头是地,左手判生死,右手选神魔。

可活在当下,在苏酥温声低语的絮叨声中,他抬头是小院中滴答漏水的房檐,低头是娘亲逶迤及地的裙裾。

左右手都被浸在温热的水中,轻轻搅动,只有眼中不断荡开的铜色涟漪。

“洗好了,擦干净手手,吃饭饭啦!”

苏酥将他抱到桌前,把细软的食物端了过来,一勺搅动着,呼呼吹着热气。

阿暴就这么定定的看着她——

口吻有些无奈:“娘,以我现在的心智,我早就不是三岁小奶娃了。”

苏酥猛得一勺塞进他嘴里:

“既然知道自己不止三岁了,那就好好给我吃饭,不要挑嘴!”

“挑嘴跟年纪没关系,我就算三万岁了,我也绝不会吃三臭!”

“你居然拿你爹煮的早饭和三臭对比?”苏酥调笑。

薄楼正襟危坐的吃饭,对苏酥的‘挑拨离间’没有回应的乐趣。

阿暴却有一点怂了,急匆匆解释道:

“当然不会,爹爹烧得很好吃!”

“你又没见过森林,当然选择他这棵歪脖子树吊死——等你生出来的,我带你尝尝你云师叔的厨神手艺。”

阿暴:“出声的婴儿不应该喝奶么?”

说完眼睛往苏酥胸口瞟去……他现在的心智年岁,好像不太适合再进行这种觅食行为了吧?

啪嗒,筷子头敲在头上,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薄楼直截了当道:

“你一出生就会被带到草还丹的根须心室供给能量,驱策万妖蛇母,没有喝奶的机会,也没有喝奶的必要。”

苏酥给他使眼色:这说得也太直接了吧?

阿暴脸色微变,有些低声应了一句。

“恩,我知道。”

苏酥心道:果然,鬼章在梦里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她搅动勺子又猛地塞了一口过去,劝道:“人家都是养年猪,过年了才宰。你是养在肚子里生出来就宰了,趁着现在还是你的豢养期,赶紧的吧,多吃几口的!”

阿暴腮边鼓动,好不容易才咽下去,讨饶道:

“以后有机会,有机会,这不是我的断头饭,也肯定不是爹爹煮给我吃的最后一顿!”

他把碗一推——苏酥这个喂法,实在是吃不下。

苏酥神色有些复杂,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阿暴叹了一声道。

“悬念也不是非要留到最后一刻才会揭晓的。”

对别人无所谓,对自己最亲的人,阿暴不介意他们现在就能安心。

苏酥立刻转过头去拿蒸好的包子。

一屉热腾腾的包子竹篾盖子还没打开,她伸手去够因为太烫所以手忙脚乱打翻了竹屉子,大包子滚了一桌子。

条件反射捏住了自己的耳垂,苏酥眼角红红的。

阿暴和薄楼同时伸手,她这眼泪就忍不住了。

一人给了一只,她吸着鼻子道:“是不是烫出水泡了?”

阿暴:“老娘,你有这么激动么?”

薄楼:“四肢不协调,脑子没长好。”

苏酥瞪了他一眼:

“是,还压迫了眼睛导致眼神不好,所以才跟你成婚生子,怀上了这么个神魔之胎!”

扫开薄楼的手,苏酥反手握住了阿暴的小手,将他肉乎乎的爪子拢在掌心,鼓起勇气重新问了一遍:

“儿子,你果真选好了?想好了?明白了?”

阿暴努力往外抽自己的手。

“哎呀娘亲,善恶不由人,即便是我也没有选择它的权力。是你一日日潜移默化的教养我,让幻海界三餐四季的生活教会了我如何生活如何去爱……我知道人心险恶,更觉亲情不易,一切人心都是复杂两变的。所以无论鬼章怎么教我,我都不会跟他一样极端了。”

阿暴甚至都有些同情鬼章。

因为他没有见过,没有体会过,所以不懂不知不解,固执拥护着善恶对错,重建秩序。

苏酥激动的心噗通乱跳,她捂住了嘴,颤声道:

“从你这小奶娃嘴里能说出这样的话——你能不能换一种方式来说?”

阿暴一头雾水。

“什么意思?”

苏酥打了样儿:“娘亲抱抱,阿暴听话,只听你的话~梦里的怪蜀黍是坏人,阿暴不信他~阿暴要跟娘亲天下第一好~只做娘亲的小宝贝,和爹爹娘亲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啦~”

最后一个啦字百转千回,诉尽娇嗔。

阿暴脸色有些复杂,随着自己心智年岁不断增长,他怀疑自己今后这一声娘亲还能不能顺利叫出口?

薄楼宽慰似拍了拍阿暴的肩:

“无妨,你爹会一直是你爹的。”

阿暴正色点头,仰头凝着薄楼的眼睛:

“爹爹,我刚才那么说您心里高兴么?”

薄楼眉宇间有一缕春风化不开的疏冷悲伤。

微不可查一丝蹙动后,他嘴上终于弯起一丝弧度:“高兴。”

天下只需要一位新神,总有人要赶赴天命所定的牺牲。

阿暴选好了,如他心意,如他意料。

只是这一天来到之时,他心头难舍,做不到不动声色的转身离去。

……

潦草吃完早饭,薄楼对着阿暴说明他要离开的打算。

阿暴:“我早就想到了,爹爹尽管放心去!我在娘亲肚子里一切安好,等妊娠之期到,我会乖乖跟着鬼章去根须心室的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该怎么选……爹爹在前山挥斥方遒,我在后山釜底抽薪,你我心意相通默契配合,一定可以平复这一场蛇灾浩劫,诛杀万妖蛇母!”

薄楼点了点头。

他重新看向苏酥,低声掠过一句:

“我与你还有话说。”

苏酥了然一笑,笑容有些惨淡。

她故意别过了头,没让儿子和薄楼看见,只是笑着道:

“当着儿子面不好意思亲呗?行吧,我送你到梨树下——”她晶莹转眸,叮嘱阿暴:“不许偷看哦。”

阿暴已经懂了男女之情,红着脸道:

“肉麻无不,我才不要看。”

苏酥嬉笑着挽住了薄楼的手臂,半拉半拽,踏进了梨花落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