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最强的师傅

刚刚回到家的丰川祥子,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停在宅邸铁艺大门前的东西。

那是一辆木质厢车,濛濛细雨落在它头顶的屋檐耳朵上,撑开来的窗户很好地承担了遮雨棚的功能,旁边垂下来一圈布帘,上面写着大大的‘麵’字。

祥子知道那是什么,起源于福冈,叫做屋台车。

这种小车专门为走街串巷贩卖小吃而设计,能够接待的客人只有寥寥几位,最大的好处是省去了高额的房租,这样只要在前面摆上一条长凳,坐在那里的顾客上半身就会被挡住,即使在夜风萧瑟的街头也能营造出私密的范围。

而且食客和老板之间不过一臂之遥,老板一边做东西一边和客人聊天,所以每个屋台车的老板都是健谈的好手。

不过她从来没有光顾过。

丰川家的大小姐有着属于自己的严格食谱,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家中的主厨和营养师就把控了她的饮食,即便是外出也不会允许她乱吃外面的东西,这样会导致错误的卡路里计算。

她只是坐在迈巴赫里,远远地在东京街头看到过,想着里面坐着什么样的人,想着那些美食里的烟火气。

自家的宅子里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

这真不是她看人低,只是丰川家的宅邸院子规模很大,甚至足够跑马,各路豪车来拜访都是会隐入地下车库的,从未有人这样堂而皇之地停在正门前。

从外观来看这屋台车,大概是用厢式车自己改装出来的,算上改装费总价不会超过250万日元,这点钱还没有那扇铁艺大门贵……

但那道门坏掉了,它还合拢着,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只是在正中间的几根竖直钢条全没了,地上都是断裂的钢条,刚好腾出来一个足够人进去的空间。

这一切都让祥子有点发懵。

庭院的安保系统并未启动,一切都很安静,只是这辆屋台车孤零零的晾在这,主人还很有心的用一把防盗锁给它挂围栏上了。

在经历过雨落狂流之夜后,祥子开始对周围一切不寻常的现象都有所防备,她隔着挎包捏了捏里面的手枪,小心翼翼地从那个洞里钻了进去。

明明是回自己家,反倒有种在做贼的感觉。

推开正门,正厅里空无一人,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只有蓝色发梢的倒影,没有人欢迎也没有人迎接,似乎家里的人都不在了,每走一步鞋跟都会敲响轻巧的回音,寂静的让人有些后背发凉。

“喔,太好了,可算见到一个活人了!”

就在祥子刚刚登上旋梯的时候,一个脑袋从楼上探了出来,看见她便露出喜悦的神色。

那是个老人,看着年纪不小了,白发梳成整整齐齐的分头,穿着拉面师傅特有的白麻工服,额头上系着黑色的毛巾,看起来好像跟拉面打了一辈子交道。

这样的老人本该让人心生善意,可祥子却握紧枪柄,黑洞洞的枪口直指老人脑袋。

虽然只是一瞥,但她看的很清楚,老人的脚边躺着一个人,黑色的背心制服,那是家里负责看监控的安保小哥。

所以这是一个开着屋台车的拉面师傅,从正门闯进了丰川家的宅邸要抢劫么?真是活见鬼了!死侍还没找上门来,倒是劫匪先来想试试精耕细作,大白天的居然胆大妄为到这个地步!东京警视厅真该集体切腹谢罪!

“喂喂现在的小女孩都是随身带着枪当饰品的吗?”面对那随时都会夺命的子弹,老人立刻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看来我真的是太老了,不知道现在的流行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他脸上满是笑容,根本就没有害怕,更像是面对小孩恶作剧说我要打死你时的无奈。

“你是什么人!”祥子死死地盯着老人,一步一步走上旋梯来到二楼。

PPK的保险早在第一时间就打开,虽然接触枪械才仅仅一天,但对混血种来说这东西和玩具没什么差别,在这样的距离上,她有绝对的信心可以命中他的额头。

“我只是个拉面师傅。”老人一本正经地,指了指自己额头上的白布带,“看着不像?”

“谁家的拉面师傅会敲晕人的!”祥子朝老人脚边的保安小哥努了努嘴,“别以为我不会开枪,10秒钟,给我讲真话!”

“可我讲的就是真话。”

老人耸了耸肩,一副我很委屈的样子。

“丰川家的小子叫我来,可是我来了他又不在。我反复和对讲机里的保安解释,说我不是上门推销拉面的,带着车只是因为我晚上还要出摊,他们怎么都不信,我说让你们老爷来跟我说话他们又不肯,那我只好自己进来了。”

“你自己进来的?”这句话让祥子想到了那扇铁艺大门,这个看着拉面师傅能徒手掰断钢条?

“总得进来有把椅子坐吧?外面下着雨呢,一把老骨头了,淋雨对身体不好。只可惜他们好像不太欢迎我,这小哥提着电棍就上来了,那我只好正当防卫。”

真是无可挑剔的理由,听上去甚至还挺有道理的,如果他没有做那些不靠谱的事的话。

祥子觉得要么他是个神经病,要么他是个混血种。

又或者,可能他两者都是。

“你是瑞穗?”老人盯着祥子看了一会儿,将信将疑地说,“丰川瑞穗?”

“瑞穗是我的妈妈。”

“哦……对对对!这都什么年份了。”老人恍然大悟,拍着脑袋,“上了年纪记性就总是不太好用,定治那小子是说过,瑞穗是有个女儿。”

他居然叫祖父那小子?祥子简直惊呆了。

丰川定治是什么人?丰川集团的现任掌权家主,东京都知事想要和祖父一起吃个饭,都得提前预约才能拜访,整个日本都没多少人可以说自己和丰川家族媲美,光是能将旧古河庭园当做自家的宅邸就可见一斑,这地方根本就是国家的文物。

但在这个老人眼里,这样的祖父只配叫做‘那小子’,明明他看起来和祖父差不多大。

“所以你就是瑞穗的女儿?定治那小子的孙女?”老人看起来终于理清了这段关系,目光灼灼,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亲切来,“你叫什么名字?”

“祥子(Sakiko),丰川祥子(Togawa Sakiko)。”

这家伙似乎只是脑子不太好使,看起来跟丰川家上一代人很熟悉的样子,祥子就说了自己的名字,不过她还是没把枪挪开。

“太老土了吧?如今这个年代居然还给名字里用‘子’?你要不要改个名字?如果是我的女儿,我会叫她绘梨衣之类的。”老人的眼睛里流露出老淫贼般的风骚,“我喜欢这个名字!”

丰川祥子深吸了一口气,不这么做的话她真的会忍不住扣下扳机的。

“你好像和我的祖父很熟悉。”

怒意之下祥子连敬语都不想用了,礼貌这种东西是给有礼貌的人用的,人总不会和乱吠的狗讲礼貌,那样只会被咬一口去打疫苗。

“确实很熟悉,我是他的干爹。”老人说的很坦诚,挠了挠头,“其实我也很后悔当他爹的……因为当了别人的干爹就要出来平事儿,要学会照顾自己的干儿子,很麻烦。可是你又不能说这个爹当一半我不想当了,我们那里可没这回事。”

拉面师傅行业里还有拜人当干爹的行规?祥子感觉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总之你现在可以理解我不是什么可疑人士了吧?那就把你的小手枪收起来,被人拿枪指着的感觉可不好受,因为你很可爱,所以我不会生气,那后果就没有那么严重,但你也不能一直指着。”

没等祥子答话,老人就伸手过来抓她的枪口。

祥子甚至来不及反应,明明彼此之间还有一段距离,可那个老人就像是忽然闪现到了她身边一样,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枪已经落入了老人的手里。

“PPK?”只看了一眼,老人就报出了枪械的型号,他只手卸掉弹匣,退出一发子弹在手里把玩,“007最喜欢用的枪,我也很喜欢,不过这对你来说不怎么算好用的工具,子弹口径太小了。”

他把子弹装了回去,上膛,握着枪口递给祥子,只是这样一个动作,就足够打消他是个劫匪的疑虑。

“什么意思?”祥子没有听懂。

“你握过刀么?”老人忽然问了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还没有,正准备学剑道。”

“刀是凶器,剑技更是杀人的伎俩,学校里的剑道部只不过是些表演的花架子而已,真正的刀剑无论用多么美丽的语言去掩饰,暴力才是它们的真面目。”

一直不怎么正经的老人忽然变得很正经,像是一位历经红尘的智者,正在开戒求道的少女。

“现代的人总是把武士说成是很美好的东西,什么武士精神在我看来都是放屁,以前的武士一生都是血淋淋的,他们从来不是什么高尚的职业,更没有什么精神操守,不过是贫穷出身的穷苦人。”

老人说,“在公卿世家供职的武士随时准备踏上战场,为主君牺牲掉自己的生命,设馆的武士靠教授徒弟为生,那就想好总会有一天新的武士登门踢馆,把自己斩于剑下,浪人们带着狼一样的眼神在街头走过,一言不合就出手杀人。”

他摊开手掌,从围栏上递了出去,缓缓合拢,像是有一片看不见的落樱坠在他的掌心,柔声的话语中古老而沧桑。

“那是杀人者的年代,无论什么人的命都如薄樱般脆弱,即使武士自己也一样。”

“所以从他们的手中诞生出了刀术和剑技,这些东西可不是什么体面的玩意儿,那就是用来屠戮的,只有杀死对手,自己才能活下来,为了活下来可以像狼一样像老鼠一样像恶鬼一样,这就是剑道最开始的面目。”

他转过身,看着祥子的眼睛,“这些东西一旦握住,就是一辈子,你还这么小,你有什么理由去碰这些东西呢?”

少女的眼神本该清澈如水,但在他眼前的这双孤独而沉寂。

这是个好苗子,无论刀术还是剑道,他都能教给她这个世间最纯正的古流,那些传承一招一式,有迹可循,学会就一定是顶尖的剑圣。

只是他想先听到一个答案,天生是学武奇才的人未必就应该学武,就像被奉为军神的那些人未必喜欢战争,最大的愿望是在和平的年代,把自己的蛮力用在田间挥舞的锄头上,拿起刀剑只是无奈的手段。

“我……想要给一些人幸福。”祥子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这么说来你是有一定要杀死的东西了?”老人微微皱眉,这女孩是个聪明人,不会听不懂他的意思,但她依然固执地要选择这条路。

“是。”

“既然是这样,我就没什么要顾虑的了,女孩的心事男人又怎么猜得透呢?我只会把你需要的东西给你。”

老人微笑着说,和蔼的就像那种会偷偷把零花钱塞到她裙子口袋里的老爷爷。

“定治说是希望我来教他的孙女剑道,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老师了。但我这一辈子从未教过别人东西,只是我和你的祖父有些道不清的孽缘,所以才愿意来帮这个忙。”

“啊……”

祥子惊讶地睁大眼睛,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犯了个多大的错误,不久之前她刚刚拿枪指着老师的头。

她刚想道歉,老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帮她站直了。

“不用在乎那些有的没的,我是个很讨厌礼数的人。如果你真的想要道歉,那就对我笑一笑就好了,我最喜欢看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笑。”

祥子愣了几秒钟,掩着嘴轻轻地笑了,那一笑之间,阳光仿佛洒在了阶梯上,尘埃飞舞。

自从那一晚之后她就再也没有露出过笑颜,背负上了沉重的东西总是在一夜之间改变一个人,几乎都要忘记开心是什么样的。

但随着这个师父的到来,他的老不正经反而解放了她一直以来压抑着的心情,本以为剑道老师会是个形销骨立鼻子往外狂喷阴气的别扭老头,没想到会是这么有趣的人。

“这才是活着的意义啊!”老人仰头露出神往的表情,深呼吸,她这么一笑,空气都变得甜美了,唯有和年轻的女孩在一起,他才不会觉得自己是个老的快要入土的僵尸。

“我应该怎么称呼您呢?老师?”祥子拎起裙子,行优雅的屈膝礼,裙摆打开,仿佛一朵盛开的玫瑰。

“我最擅长的不是剑道,其实是拉面,熟客们掀起帘子的时候总是叫我越师傅,你也可以叫我,越师傅。至于姓氏……”

他想了想,“我也姓丰川,叫做丰川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