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第七天,窗玻璃上的水痕刚凝成河流,又被新的雨幕冲刷。陈星儿踮脚够衣柜顶的樟木箱时,铁锈味混着霉斑的气息突然涌进鼻腔——那个藏在箱底的铁盒松动了,伴随着木板吱呀的抗议,坠落在积灰的地板上。
铁盒边角磕出凹痕,盒盖中央的“星+月”刻痕渗着经年的茶渍,像道未愈的旧伤。星儿蹲下身,指尖触到盒底粗糙的刻字,三个数字硌着指纹:3.15。这串数字在记忆里晃了晃,却像浸了水的纸,模糊得只剩边缘的毛边。
日记本掉出来时,半张薄荷糖纸从泛黄的纸页间滑落。糖纸边角卷着,印着褪色的卡通图案——穿蓝布衫的女孩抱着树,树杈上结着星星形状的果实。星儿指尖一颤,薄荷的清凉突然漫上舌尖,恍惚看见七岁那年的自己趴在奶奶膝头,听她用簪子敲着搪瓷缸:“星儿的姐姐呀,住在月亮上,等树发芽了就回来。”
雷声在屋顶滚过,星儿摸出牛仔裤口袋里的旧钥匙——那是奶奶临终前塞在她掌心的,铜齿上还留着体温的凹痕。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铁锈剥落的细响里,她听见十年前医院走廊的脚步声,混着消毒水的气味涌来。奶奶最后的话被心电监护仪的蜂鸣切碎:“别怕……和姐姐……好好的……”
铁盒掀开的刹那,霉味裹着纸页的潮气扑面而来。日记本封面贴着褪色的贴纸,早期是扎双马尾的卡通姐姐,越往后越模糊,渐渐变成抽象的双生树图案。第一页边角卷着,铅笔字歪歪扭扭,日期是2013年4月5日:
“星儿今天在爷爷坟前摔了跤,膝盖渗血却不哭。我帮她吹了吹伤口,她说‘姐姐你从哪来’,我说‘从奶奶种的树里长出来的’。星儿摸着我的蓝布衫问‘为什么你的衣服有薄荷味’,傻妹妹,那是奶奶用晒干的薄荷叶泡的水呀。”
插画里,两个牵手游玩的小人中,右边的只有背影,长长的辫子垂到腰间,手里攥着朵五瓣小花——和老宅后那棵枯死的双生杂木一模一样。星儿指尖划过纸面,突然发现画中女孩的鞋跟处,有极小的“月”字,用蓝色墨水描过,历经十年仍未褪色。
雷声更近了,雨点砸在防盗网上像撒了把碎玻璃。星儿翻页的手指停在2015年9月的篇章,字迹突然工整许多,却带着用力过猛的划痕:
“星儿在村小被老师搜身,因为橡皮不见了。她咬着嘴唇不说话,可我看见她指甲掐进掌心。夜里我溜进办公室,用粉笔在黑板、窗台、讲桌写满‘星儿没偷’,一直写到天亮。粉笔灰落进指甲缝,好像这样就能替她洗掉委屈。”
这段文字下方,画着歪歪扭扭的教室,一个戴眼镜的女人背影对着满墙的粉笔字,地上散落着几截断粉笔。星儿盯着女人后颈的卷发,突然想起王桂兰老师确实有一头烫卷的短发,在二年级的那个午后,正是这样的背影对着她,声音像生锈的铁门:“小小年纪就学会偷东西,伸手。”
铁盒底部传来金属碰撞声,星儿翻出半枚银发簪,簪头断裂处还缠着几根白发。这是奶奶常年别在发髻的簪子,下葬时明明随棺木入土了,此刻却躺在铁盒里,断裂的茬口泛着铜绿,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簪尾刻着模糊的字迹,星儿对着光辨认,终于看清是“星月”二字,被岁月磨得只剩笔画的影子。
糖纸在风中翻动,露出背面的铅笔字,稚嫩得像幼儿园孩子的涂鸦:“给星儿的糖,姐姐不爱吃甜。”末尾画着哭脸,泪珠是五角星形状。星儿胸口发紧,突然记起初中住校时,每次从家里带的薄荷糖总会莫名少几颗,母亲说“是蚂蚁偷的”,可现在想来,那些糖纸总是整整齐齐地叠在她的枕下。
楼下传来电动车的轰鸣,是父亲收工回来了。安全帽的蓝丝带在车灯下闪过,星儿想起今早帮他缝补工装时,在口袋里摸到的碎照片——只有她半张脸,边缘有撕扯的毛边,背景里隐约可见蓝布衫的衣角。父亲夺过照片时,后颈的疤痕在晨光里泛白,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伤口。
日记本的最新页停在2025年4月,也就是半个月前。字迹狂乱,有多处撕裂痕迹,蓝色墨水在纸页上晕成小湖:
“他们在说谎!星月树根本没有开花!星儿为什么看不见我?今天她对着镜子梳头,我在镜中看见自己的脸,和她一模一样,可她眼里只有恐惧。原来我不是从树里长出来的,是从她的痛里长出来的……”
最后一行字被划掉,代之以歪扭的双生树,树干上缠着蛇形的线条,像极了老宅那棵枯死的杂木,在某个雷雨夜被雷劈出的疤痕。星儿盯着墨迹,突然听见母亲在厨房打碎碗的声音,紧接着是压抑的啜泣,和十年前那个深夜一模一样——那时她刚发现星儿在台灯下写日记,偷偷翻开后,在厨房哭了整整一夜。
铁盒内壁刻着细小的字,星儿凑近了才看清,是奶奶的笔迹:“等星儿能分清梦和现实时再打开。”落款是2012年7月15日,那个她永远记得的日子——奶奶去世的第二天,也是她被父母接到城里的第一天。那天清晨,她站在老宅后,看着星月树的枝叶在风中摇晃,突然觉得树上有个穿蓝布衫的影子,朝她挥了挥手。
雨声渐歇,父亲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响起,带着工地特有的水泥味。星儿合上日记本,指尖掠过最后一页的日期,突然发现2012年7月的篇章被刻意撕掉了,只留下参差不齐的纸边。她摸向铁盒底部,触到一张硬硬的纸片,抽出来时,月光恰好从云缝里漏下——
是张儿童死亡证明,姓名栏写着“陈小月”,生卒年赫然是2005.3.15-2012.7.15,主治医生签名“林素梅”。星儿屏住呼吸,看见死亡原因栏写着“多器官衰竭”,而日期,正是她7岁生日当天。
楼下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响,母亲的声音混着雨声飘上来:“今天工地上有人说起双生树,说这种树死了一棵,另一棵也活不长……”父亲低声喝止,防盗门吱呀开启的瞬间,星儿迅速合上铁盒,将死亡证明塞回最底层,指尖却还留着纸片上“陈小月”三个字的凹痕。
台灯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星儿看着书桌上的日历,4月28日的红圈格外刺眼。她摸向颈后,那里有块淡蓝色的胎记,形状像片残缺的月牙。奶奶曾说:“这是星星给月亮留的印记,等月亮回来,就能拼成完整的圆。”
窗外,暴雨再次砸向玻璃。星儿翻开日记本,用奶奶的银发簪压住泛黄的纸页,突然发现第一页的插画里,双生树的根部有个极小的树洞,里面隐约露出半截红布鞋——和张奶奶上周转交的那双一模一样,鞋底绣着的“月”字,此刻正在她的帆布包里,挨着那半张薄荷糖纸。
父亲在客厅咳嗽,母亲开始热剩饭,微波炉的转盘声咔嗒作响。星儿盯着日记本里“姐姐”的字迹,突然想起刚才摸到的盒底刻字“3.15”,那不是奶奶的忌日,而是陈小月的生日——那个从未存在过,却又无处不在的姐姐,原来早就藏在这些年的每颗薄荷糖里,每道扎辫子的纹路里,藏在星月树的每个年轮里。
雷声渐远,星儿吹灭台灯,黑暗中,铁盒的“星+月”刻痕泛着微光。她摸到枕边的薄荷糖,糖纸窸窣作响,恍惚间,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说:“别怕,我一直都在。”那声音带着薄荷的清凉,混着奶奶鬓角的银发味,像极了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她趴在奶奶膝头,第一次听说“姐姐”时,窗外星月树发出的沙沙声。
这一夜,星儿梦见自己回到七岁那年,老宅后的星月树正在发芽,奶奶蹲在树下,往泥土里埋着什么。她走近了,看见是半枚银发簪,和一张画着双生树的纸,纸上写着:“我的星星和月亮,要一直在一起啊。”泥土里,还有枚生锈的发夹,内侧刻着小小的“月”字,在晨光里闪着微光。
暴雨在黎明前停了,星儿睁开眼,发现日记本摊开在胸前,最新的那页上,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用左手写的,字迹歪斜却坚定:“明天去看看星月树吧,它的根还活着。”窗外,麻雀在防盗网上啄食,远处传来工地的打桩机声,新的一天,正从潮湿的梅雨季里,慢慢拧干水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