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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我的读者都知道,我是一个业余作家,严格来说是一个业余推理小说家。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正式的职业是一名历史老师。与“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比起来,写推理小说似乎就没那么拿得上台面了,尤其我写的还不是所谓的正统文学。
不过大家似乎对推理小说家这个职业非常好奇,且常常有一种“偏见”,似乎所有写推理小说的作家,对真实案件的侦破都非常了解。其实这两者根本就是两回事,就好比武侠小说中的武林高手与现实体育比赛中的散打冠军,这两者根本没有可比性。
可读者却管不了这么多,在完成《黑曜馆事件》后,我经常会收到许多私信,拜托我替他们查一查生活中那些不可思议的事件,比如学校里的课桌椅少了一套,办公室的水杯不翼而飞,明明买的是黑色裤子第二天却发现变成了白色。我承认有些谜团确实很有想象力,但我是真的爱莫能助。
至于陈爝,相当一部分读者认为他是我“虚构”出来的。亲爱的读者朋友,请相信,我,韩晋,比任何人都希望陈爝是我虚构出来的角色,这样我可以随时在小说中让他反复成为被害人。很可惜,这家伙就是和我合租在同一栋房子里的活生生的人,至少在我的生活中,陈爝并不是一个文学人物。
以上这两点对推理作家的误解,耿书明全占了。
话说回来,我是真没料到他会给我写电子邮件。大学毕业之后,我们几乎没有来往,而且在我的印象中他的羽毛球水平非常糟糕,也不知道怎么就混进社团了。转眼毕业都已经十多年了,当时还没有微信,我记得他换过一次手机号码之后,我们就失联了,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我邮箱地址的。或许是有印在书里?我记不清了。
读完他的来信后,我给陈爝也过了眼。
“感觉怎么样?”
我对着躺在沙发上看手机的陈爝发问道。
从昆虫博物馆中回来后,陈爝就一直保持这种懒惰的姿势,不论喝咖啡还是看书,屁股像是被人用强力胶粘在沙发上一样。我发现陈爝这个人,做事情都非常极端,面对兴趣不大的事情,陈爝会让你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懒散的人,但一旦对某件事产生了兴趣,他会立刻变成一个超有行动力的人。他永远在这两种状态之间切换。
“感觉你这位同学可真不了解你啊!”陈爝答非所问。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直觉告诉我,接下来没好话——果然如此。
“因为他竟然用‘才思敏捷’来形容你。”陈爝张大嘴巴,做出异常惊讶的表情,“可恶!韩晋,这是在讽刺你啊!你难道不生气吗?”
“你认真一点行不行?”我对他的孟浪之举十分无语。
也许是意识到我语气中的不愉快,陈爝没有继续说话。他皱紧眉头,又将手机屏幕上的信读了一遍。
“你真的打算去吗?”
面对这个问题,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论交情,我们之间也就一般般。而且我一向认为,眼下通信技术这么发达,想找到一个老朋友或跟一个人保持联络,并不是什么难事。能够十多年一句问候都没有,那说明你对他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尽管再见面时激动得涕泗横流,多半也是伪装出来的。
不过抛开耿书明不谈,对发生在耿道成教授身上的事情,我倒是很有兴趣。
我读过耿道成教授很多文章,他对古代少数民族的民俗与历史的研究非常深入,尤其是辨罗甸国与罗氏鬼国的那篇文章很有见地。可即便如此,要让我相信世上曾存在过一个崇拜昆虫的部落也很难,理由很简单,文献与考古的证据太少。就像王国维所说的,必须“纸上之材料”与“地下之新材料”相互印证才行。也难怪当时会有那么多专家出声反对他。
“想去看看吗?”
既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不如先反问陈爝。
“你想去刀岗村吗?”
“不想。”陈爝很快地回答道。
“为什么?你对这种充满了神秘感的谜题,不是都保持着高昂的兴致吗?”
“耿书明可没有邀请我。对他来说,我只不过是个‘不怎么讨喜’的文学人物。”
“你是不是生气了?”我从他的言论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快的情绪,于是立刻着手反击,“你心眼儿也未免太小了吧!”
“生气?你在开玩笑吗?”
死要面子的陈爝当然不会承认。
“那你是答应跟我一起去刀岗村了?”
“我没生气和我要陪你去刀岗村之间,有什么关联吗?韩晋,别试图用你那弱智的语言陷阱来套路我。”陈爝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我感觉他在强装平静。“你想去的话就自己去,几年前去弇山村[1]1的时候,你不也一个人去了吗?”
“那次回来之后,你不也生气了嘛。好啦,其实我也没多想去刀岗村,毕竟在云南省,过去也是长途跋涉。不过同学一场,人家都开口了,直接拒绝多不好意思。而且作为一个历史教师,能近距离接触和观摩考古发掘的现场,而且还是未被人发现的遗迹,不论如何都算是一次难得的经验。”
其实我内心深处还是想去一趟刀岗村的,倒不是因为耿书明。
况且如果有陈爝在身边,我会比较心安一些。这家伙虽然毒舌,但大部分时间都能保持冷静的头脑。在情绪稳定上我确实不如他,这点我必须承认。而且,陈爝比较幸运,什么好事都能让他遇上,随手买瓶饮料都能再来一瓶,预测足球比赛也总能猜对比分,反观我自己,好几次出远门都遇到了非常糟糕的事情,很难不怀疑我被扫把星附体了。
“韩晋,你不觉得这整件事都透着一股奇怪的感觉吗?”陈爝发问道。
“什么感觉?”
“恐怖的感觉。”陈爝思考片刻,又补充了一句,“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感。”
陈爝试图寻找一种词汇来形容他的感觉,但他没能找到,唯有“恐怖”这个词比较贴切,却未必完全契合他的感受。
陈爝继续道:“在耿书明的信中,他提到沪东大学的高谦平教授是最早意识到滇南虫国存在的学者,而且还亲自探访过刀岗村。紧接着,交通意外就发生了。这两件事放在一起看,我感觉耿书明的怀疑是有依据的。”
现在看来,整个事件的起源,就是高谦平教授首先发现了滇南虫国和虫落氏的存在,但他并没有将这个发现公之于众,而是自己偷偷跑去云南考察。我能理解像高教授这样的学者不轻易下结论的谨慎性格和学术素养,他必须有十足的把握,才能把滇南虫国这种如同幻想般的存在告知天下。在得到虫神石雕像后,高谦平教授更加坚定了信心。他曾暗示记者,自己将有一个重大的发现,不久之后便会公布,届时会在考古学界掀起一波巨浪。很不幸,他在接受采访之后没多久,就出了车祸,一命呜呼。
奇怪的是,高谦平教授在发生意外前不久,就将手里的虫神石雕像转赠给了川东大学的耿道成教授。这一举动在我看来,似乎有些“托孤”的意味。高教授死后,耿书明的伯父耿道成教授继承了高教授的遗志,继续了滇南虫国的发掘和研究,并在杭州召开的“中华文明起源与早期发展学术研讨会”上发表了自己对滇南虫国的发现和研究成果,引起媒体及学界的震动。
耿道成教授的“奇谈怪论”引发的舆论是一把双刃剑,他虽因此得到了极大的关注度和流量,却也引来了许多谩骂和侮辱。不过,令耿道成头疼的并不是网上的流言蜚语,而是生活中感受到了“威胁”。他在笔记中表示有人不希望将滇南虫国的信息公开,试图掩盖这段历史,还对他进行了人身威胁。这期间,他是否真的遭遇了切实的报复行为,我们已无从得知。终于,再一次前往刀岗村的实地考察时,耿道成被人在神木庙中枪杀。当地警方认为他可能是遭遇了流窜作案的抢劫犯。
但耿道成教授的侄子耿书明却不这么认为。从耿教授出租屋中的纸箱里,耿书明发现了大量关于滇南虫国的研究手稿和一尊虫神石雕像,以及耿教授留下的字条。同时,耿书明在网络上结识了毕业于中国农业大学昆虫学系的学者丁瑶。丁瑶向他透露了耿教授被杀案件的很多细节,并认为这不是一起意外,因为杀人现场呈“密室”状态。
刀岗村的村民自然认为这是因为耿教授亵渎神木而被降灾,可丁瑶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生物学家,当她得知这一情况后,或许立刻意识到这起案件很有可能是谋杀,而不自然的“密室”状态或许是罪犯使用了某种“诡计”。耿书明也认为这起案件的疑点太多,于是主动联系上了渝南大学考古系教授汪敬贤团队。他是在考古界少数支持耿道成教授虫国学说的学者。耿书明想联合汪教授的团队和我一同前往刀岗村,一方面想借助汪教授的力量,证明耿教授的发现并非无稽之谈;一方面也想私下调查清楚耿教授真正的死因,找出害死他的凶手!
把我当“名侦探”这件事是他这次计划中最大的失误。
陈爝继续说道:“沪东大学就在上海,而且那所大学我有不少熟人,正好认识他们考古系的一位老师,这件事值得我们去查一查。”
“调查高谦平教授的意外吗?”
“是不是意外,现在还不好说。”
说完,陈爝立刻给上海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宋伯雄队长打了通电话。他们俩算是老相识了,关系一直很不错,宋队长也是少数能够忍受陈爝古怪性格的人之一。陈爝回国之后,明里暗里帮了警方不少忙,作为回报,宋队长也经常在工作规定范围之内,透露给陈爝一些关于案件的情报。电话里,陈爝托宋队长查一下八年前那起交通意外的情况。
挂掉电话,陈爝对我说:“韩晋,我们出发。”
“出发?去哪?”我莫名其妙。
“去沪东大学。”
[1] 详见《傀儡村事件》(新星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