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斯特城中雨下个不停,冰冷的潮气到处流窜,仿佛这座城市正在接受来自北方的统治者那源源不断的寒冷气息,让它变得如同坐落在冰原上一样。
约翰-佛纳多裹紧外套,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阿姆斯特城市接近200年前的样子。
很快,他来到星夜回廊酒馆的门口,推开沉重的门,走进另外一个世界。
酒馆内的空气与外面截然不同,温暖而干燥,还带着一丝松节油与咖啡混合的气味,这样的气味顽固的钻入约翰的大脑信号中,瞬间将约翰从湿漉漉的虚拟之雨中拉了出来。
在提修斯之舟的领导者约翰-佛纳多周围展开的,是最顶级的虚拟空间中搭建的一间十九世纪末小酒馆的虚拟复刻:
低矮的木梁横亘头顶,墙壁是粗粝的米黄色,几幅略显粗糙的静物画悬挂着。木桌表面刻满了时光的凹槽,一盏铜质煤油灯静静立在中央,灯罩内的火焰稳定地跃动,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晕,在桌面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
窗外,虚拟的阿姆斯特城运河在数字月亮的光芒下流淌着,水波荡漾,倒映着模糊的灯火轮廓,宛如琥珀一样,封存着那个早已消逝于时间中的年代。
约翰在桌子旁边坐下,耳边传来现实世界发来的声音:
“佛纳多船长,数字个体已经构建完毕,目标【文森特-梵高】已经完成锚定。”
空气中松节油的虚拟气息,在这一刻发生了扰动,变得有些混乱不清,油灯的火焰在无风的情况下如同妖魔起舞一般摇曳着。
在这种异象之中,披着光影粒子皮的代码碎片无声的聚集起来,在约翰对面的椅子上凝聚成形,仿佛一个面团被无形的手揉捏着,快速的变幻出人形,又像是老旧的收音机努力的在搜寻一个古老的频率。
很快,一切都稳定了下来,在约翰对面勾勒出一个消瘦的轮廓。
他出现了。
文森特-梵高,出现了。
或者说,一个由海量历史数据,信件文本,医疗记录和后世无数分析构建出的数字投影出现了。
他看着异常的矮小枯槁,身上那件破旧的粗布外套在烛火的光影中展现出的颜色是一种洗褪了无数次的,难以名状的灰蓝。
他肩头磨得发亮,袖口边缘绽开细小的线头,整个人深深佝偻着背,仿佛那无形的,名为“贫困”与“不被理解”的重担从未离开过他的肩膀。
他瘦得惊人,颧骨在虚拟光线下投下深重的阴影,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眼睛——那双被后世亿万次临摹和解读的眼睛,像两小簇酒精灯一般的蓝色火焰,安静的燃烧着,展现出一种混合着惊惶和困惑,仿佛原始动物般的警惕。
他的视线飞快地扫过这间过分“精致”的酒馆,扫过那盏永不熄灭的油灯,扫过窗外流淌的虚拟运河,最终落在约翰身上,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虚拟与现实边界的审视。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绞在一起,指节突出,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颜料和泥土的污迹——一个被数字化过程忠实保留的细节。
约翰看着这名虚拟的梵高,节制的笑了笑,然后一边推开窗户一边说:
“文森特,看看这个世界,告诉我你对它的看法。”
随着约翰推开窗户,虚拟的阿姆斯特丹夜色被彻底撕裂,展露出大洋联盟首都天命城的样子。
真实的城市那庞大,冰冷,而且充满压迫感的赛博景观,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强行覆盖了原本流淌的虚拟运河夜景。
城市中,无数巨大的全息广告牌如同发狂的野兽,在冰冷的钢铁森林上空咆哮。变幻莫测的霓虹洪流之中,刺目的荧光粉,冰冷的电子蓝,病态的荧绿糅杂在一起,像熔化的金属瀑布般倾泻而下,将虚拟的“夜空”冲刷得支离破碎,没有留下一丝真实的黑暗或一颗星辰的影子。
光污染构成的浪潮汹涌澎湃,淹没了所有静谧的可能,只剩下永不疲倦的,喧嚣到令人窒息的强光。
虚拟的梵高凝视着那片由人类科技制造的癫狂的光之海。
他佝偻的背脊似乎绷的更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酒馆里一片死寂,只有那盏虚假的煤油灯,兀自散发着恒定且毫无生命的光晕。
约翰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虚拟的梵高才突然开了口:
“这里哪还有真正的星空……”
他瘦骨嶙峋的手指指着窗外的光怪陆离,声音中全是沉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疏离。
“所以,”面对梵高的悲怆,约翰翘起了二郎腿,饶有兴致的问,“你觉得这些我们引以为傲的科技之光,成了囚禁真实星空的牢笼么?”
突然,梵高那双燃烧的蓝眼睛中的光芒更加明亮,他声音嘶哑的喊了起来:
“阿尔勒的麦田,那些麦田,它们…金黄依旧么?!”
虚拟梵高的声音中带着悲怆的渴望,仿佛要在一片死水的虚拟空间中投下一块巨石。
可约翰-佛纳多仿佛自己也是一块巨石,坐在那里不为所动,他说:
“这就是你所在乎的么?阿尔勒阳光下的麦田?这可真让人失望……”
随着这句话话音落下,虚拟梵高身体的边缘已经开始出现细微闪烁的扰动,仿佛正在被风吹散的沙画;不过那双燃烧的蓝眼睛却依旧紧盯着约翰,那最后的关于麦田的追问,像烧红的烙铁印在空气里,灼热而迫切。
“不,阿尔勒已经在战火中毁于一旦….我们在那附近引爆了一枚弹头。”
文森特-梵高的影像剧烈地波动了一下,然后就彻底崩散,化作无数飞逝的代码碎片消融于虚拟空气中。
在消失前的一刹那,那张被苦难深刻雕琢,写满焦虑的脸上,嘴角极其艰难也极其微弱地向下牵动了一下。那是一张来不及成型的哭脸的一部分。这个被数字重构出来的虚拟艺术家,在湮灭的前一刻,因为一个关于真实世界的金黄麦田的答案而流露出了算法几乎无法模拟的复杂神情。
约翰-佛纳多微微的摇了摇头,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在虚拟世界中,真实世界的气息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天命城夜晚的景色,无数人造的光源将最后一丝自然黑暗彻底吞噬,赛博都市那永不疲倦的霓虹在钢铁森林上空癫狂地跳跃,闪烁,流淌,用人工合成的色彩,放逐了文森特-梵高曾经为之喜悦和着迷的星空。
“船长,这次的模拟有什么收获么?”真实世界的声音突兀的在约翰耳边响起。
“我觉得文森特-梵高,至少这个版本的梵高大概帮不上咱们什么忙,也帮不上总统阁下,等一会直接删掉吧,”约翰脸上露出一丝丝失望,“不过客观的说,他比毕加索还是强多了,不是么?”
“虚拟毕加索的构建是财团的命令,您知道的。”
“我知道也改变不了那是纯粹浪费时间的事实啊。”
“争不过船长您啊,如何,下次要不要试试文学家,您觉得,呃,佐拉怎么样,毕竟,那是【人类的良心】,不是么?”
“咱们不是已经试过数字伏尔泰了么?你觉得海明威怎么样?”
“您已经试过海明威了……”
“哼…….”
约翰-佛纳多喷出一个重重的鼻音。
说实话,提修斯之舟的船长,悖论贤者们的统领并不喜欢这些对虚拟空间进行【数字美化】的计划,但是大洋联盟是一个【规则为了配合个体而改变】,而不是【个人为了配合规则而改变】的国度---在这里,力量就是一切。
有了力量,规则就会为了强者而改变,而约翰知道他现在的力量还没有到整个联盟都为了他而行动的地步。
所以该配合还是要配合的。
“报告船长,梵高已经删除完毕,”约翰耳边传来现实世界中报告的声音,“说起来,船长,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数字美化有关的计划啊。”
约翰沉吟了一下,说:
“多年以前,当世界或者说society这个大蓄水池的蓄水量几乎满溢的时候,我们的技术还不足以把池子里的水抛出去,而且欲望的水龙头也根本拧不上,所以当时我们面临两个选择---扩建水池,或者扒开塞子,把水放进下水道。”
“我们选择了把水放进下水道,下水道需要的是净化装置,是净水厂,而不是把下水道修的更美好,不是么?”
“呃,船长…….我不是很懂…….”
“你慢慢会懂的,我年轻的蒂杰鲁(Tejero)。”
“我叫特赫罗啦,船长!”
“不是都一样么?”
“……..对了,船长,刚才,震旦那边又有消息传来---他们似乎又进行了实验。”
听到这个消息,约翰停下了脚步,意识闪烁只见,笼罩他的虚拟幕布已经被撕裂,现实世界的景象回到眼前。
他抬起头看向天空,遥望着阿尔忒弥斯,说:
“先让我的老朋友折腾着吧,到了最后,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