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絮心扰扰人惶惶

晨晓的微光聚拢起丝丝缕缕的暖意,雪霁云开,又是一天的开始。

楚窈之这一夜睡得断断续续的,她在想好多事,乱七八糟却不得不仔细去想的事。

昨夜她住进了晚棠院的偏殿里,今早醒来时就见庭院里往来有序的丫鬟们。有些往主院里走有的则是在清理走廊里的雪。

不一会儿,翠樱就来了。

“跟我来,小姐正等着见你呢。”

“等着见我?为何?”下意识地,楚窈之脱口问道。

翠樱感到好笑,道:“什么为何啊,小姐要见你当然是有事找你了。”

“可知是何事吗?”

“这我哪知道,小姐找你自是寻你说小话,我又不是小姐肚子里的虫,还能未卜先知不成?”翠樱哭笑不得,心道这人果然是乡下庄子里闷惯了,呆呆傻傻的。

稍长的鬓发扫过楚窈之的眼角,她顺手将它抚到了耳后,又回想起昨日晚宴后林衿沫找来她说的话,心中已有一番谋算。当即换了副笑脸,道:“烦请翠樱姑娘带路。”

走廊里的雪已然被清扫干净,沿路走过的青石板上也铺上了防滑保暖的花毛毯。

楚窈之一路走过,只觉得这条路极长极远。长到似乎没有尽头,远到一个人可能穷其一生也没有机会走上一次。比如去年冬天死去的吴伯伯和瞎了眼的丁婆婆,他们从来没来过京都,又或连洛宁这个名字都不知道吧。

很快,楚窈之又见到了林衿沫。只是,是在她的书房。

林衿沫的书房坐落在晚棠院北边的角落里,一旁栽着一棵香樟树,密叶错笼,遮住了房檐的一侧。屋内则摆有两架书卷,挂着些诗词字画,紧挨着是一张红木的桌子。

她们来时,却见林衿沫还在写着些什么。

一袭天水色的衽裙,墨发三千只由一支白玉簪子系住。眉眼流波间,给人一种清柔婉约的感觉。像极了那青山林雾,淡远、朦胧,只一笔悠悠,却已揽下了无数人间烟雨。

楚窈之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水墨画般的人,准确的来说,她是刚刚才察觉到的。大户人家的女儿,都是这般模样的吗?

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焦灼的感觉,似嫉妒也似不平。也或只是陡然间漏出了那藏匿在心底的自卑罢了。

她有些慌了,竟不自主的打理起了头发来,又看了看自己的粗紫衫裁成的衣裳,眼眸更是暗了下来。

“奴婢拜见小姐。”楚窈之认命了。

她走了进去,在距离林衿沫三尺远的地方站住,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她学着府里下人的样子,动作也比之前规范了不少。

“楚妹妹来了,不必多礼。”林衿沫放下手中的青玉竹纹笔,抬眼看向她,道:“快来坐。”

楚窈之于是便同她一同做在木桌旁。她偷偷瞄了眼纸卷上的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又看见一旁放着卷青竹刻成的简册。

当是本《诗经》吧,楚窈之想。不由自主地,她又多看了眼那卷青竹简册。往日她看过的也只有学堂发的那种黄纸书,这种竹刻的虽也见过,倒是没看过。不过想来内容该是一般无二的。

只是,楚窈之却是怕被旁人看出来点什么了。她道:“小姐这写的是什么啊?”

“你不识字吗?”林衿沫有些诧异,昨日她问楚遇,他确实是说,给教过字的啊。

“这些,不认识。”楚窈之一脸茫然,声音里透着股讪讪的笑:“在庄子里,只学过蒙书。”

“这样啊……”林衿沫一时有些尴尬,生怕自己刚刚的话伤了这个从乡下庄子里来的女孩。她忙笑道:“正好,以后咱们还能一起学。”

林衿沫笑起来的时候,脸上会微微露出来两个好看的梨涡。楚窈之看着,竟分不清是真是假,又或者,只是她习惯了把人往坏了想吗?

“谢谢小姐。”楚窈之学着她的样子,笑了笑。她很喜欢同人说谢谢,因为谢谢很管用,不管是对讨厌的人还是不讨厌的人。总之,是一个很好用的词,就和笑一样。但她不喜欢笑,虽然她也经常要去笑。

“昨日的事,你想的怎样?”林衿沫又问道。

今日虽然雪停了,但风还是很大,翠樱放下了窗,又往火盆里加了几块碳火。黑墨色的碳被微而炙的火星烧起,发出炽红的颜色,添起了满屋氤氲的暖意。

“我不想嫁人。”

此刻,楚窈之的脸上没有了笑,连那勉强挤出来糊弄人的笑容都没了,而只是平静,以及平静下的冷寂。

林衿沫似是早有意料,“我知道了。”她的表情也变得严肃,道:“我会尽力帮你。”

“谢谢小姐。”楚窈之又说了句谢谢,但她又好像突然想到了些什么,连忙补充道:“昨夜您问我愿不愿意留下来和翠樱一起陪您,我愿意。”

“我愿意留下来陪您,当您的侍女。”她又强调道,眼里是少有的星亮,带着些茫夜逐光的憧憬。

与此同时,洛宁城东的一条小胡同里,徐风炽正在自己门外站着。

狭小而低陋的木门外站着一瘦高的青年,他眉眼清寒,就站在堆雪的门外,听着院里的谈话声。

终于,他忍不住了,推开门,迈进了院子,苍白的脸上挂一片的红,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

门打开,正对着这座小院里的正堂。他一眼看去,就见正堂里正坐着一位穿着玫红棉袄的老嬷,身边站了个粉裙子丫鬟。而在另一边则站着位身形单薄的女人。

嬷嬷王熹听见门响,下意识地向外看去,见徐风炽走进来,却只是冷冷一笑。

嘴里仍数落着站着的女人,“这夫人的意思你也都明白。要老朽我说啊,程姨娘不如就回去好好认个错。这说不准啊,夫人她贵人多忘事,你以前做的那些腌臜事也就这么结了。这往后啊回府里老实伺候着,也好过在这狗窝里过日子。”

那嬷嬷说了一大堆,却见女人还是一脸死样的不作声,有些烦了,便喝起了丫鬟小桂奉上来的水。

喝了一口便“咳”的一声吐了出来,嫌弃道:“我说是狗窝吧,你还偏不承认,这水是给人喝的吗,涩的我牙疼。”

说罢,便拿着手里的杯子往女人身旁砸,轰的一下,溅出碎杂杂的瓦片。

“娘!”徐风炽跑了进来,连忙护住程氏,“娘,你没事吧?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你喝药了吗娘?”

“哼!”那嬷嬷哼的一声,讥诮道:“喝药,还喝什么药啊,要我说你这般不识好歹死了也是活该,白瞎了夫人的一片好意。”

“王嬷嬷慎言!”徐风炽怒目看她,原本苍白的一张脸变得黑沉,带着气愤与仇恨。

“慎言,我慎言?哈哈哈哈!”王熹哈哈大笑,脸上的肥肉都挤到了一起,一双尖酸刻薄的眼睛只剩下了一条缝。

她笑了一会儿,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徐风炽,叹了口气,惋惜道:“我说你啊,也是个分不清时务的。往些年伯爷在的时候,你这个狐媚子的娘哄着他,在淮安郡给你骗来了大房子,还让你穿金戴银,把你当少爷养着。现在伯爷没了,你们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区区一个私生子不好好在淮安那狗地方藏着,非要来什么京都。这也是你能来的地方,贱蹄子生的贱货,你也配!”

“王嬷嬷!”程氏终是忍无可忍,“夫人只是遣你来给我带话,却没让你在这出言不逊说些玷污我儿玷污伯爷的话。”

程氏一双手冷冰冰的,枯瘦见骨,她眼神怏怏,似有些站不稳,“还请你回去告诉夫人,淮安程氏,问心无愧!”

说完这话,程氏便剧烈的咳嗽着,她身体抖得厉害,像是要骨头都要散了架一样。

“娘。”徐风炽唤了声娘,有些担心,但更多的是羞愧已经愤恨。

“罢了罢了,老朽也累了。”王熹摆了摆手,嫌弃的捂住自己的鼻子“想也是对牛弹琴,白瞎了夫人的一片好心啊。这贱人啊就是贱命,活该受的!”

在丫鬟的搀扶下,王熹骂骂咧咧的离开了,走到门口时还踢了脚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