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马蹄声如地龙翻身,东面官道腾起遮天蔽地的黄尘。
丈高的尘幕里,正黄旗的苏鲁锭猎猎作响,马蹄踏得官道黄土寸寸龟裂。
正追杀四人的骑兵队突然勒马,战马前蹄腾空嘶鸣着打转。
领头的把总望着蒙古大纛脸色骤变:
“鞑子叩关!关城门!”
三十余骑竟不顾军令,调转马头就往城内狂奔。
城楼上的守军瞬间乱作一团,铜锣敲得破了音:
“千斤闸!落千斤闸!”
碗口粗的铁索哗啦啦响动,城门“吱呀呀”的合拢,生生将半数逃兵堵在了城外。
城外流民如热油泼了蚁穴,推着独轮车的汉子扔了家当,抱孩子的妇人惊慌失措,所有人尖叫着四散而逃。
王卷之瞳孔骤然收缩,那赭色大纛上金线绣着咆哮的黑狼,九斿黑马尾垂旒在暮色中烈烈翻卷。
“察哈尔铁槊科诺特的重骑怎会出现在此?”
阿济格的镶白旗游骑向来以轻捷著称,能驱使察哈尔汗帐亲军的,只有掌管蒙八旗的多尔衮!
看来多尔衮这次的手笔不可谓不大,为了当个黄雀居然连如此精锐都派到了河南!
“刘宗敏这个蠢货!”
他在心中暗骂,这位制将军恐怕到现在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多尔衮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视野里冲锋的蒙古骑兵突然裂成三股,左右两翼斜插过来。
这些骑兵却并没有披重甲,反而穿着皮甲,看来是要“打草谷“了。
不待王卷之多看,四人就被溃逃的人潮推搡着往前。
“咻,咻,咻——”
牛角弓震弦声里,外围流民接连栽倒。
有个跛脚老汉刚躲一箭,第二支箭就将他钉死在地上。
顾正炎被溃逃的老汉撞得踉跄时,恰巧抬头去看手持大纛的那名骑兵。
铁蹄踏碎陶瓮的脆响里,两道视线隔着百十步的黄尘相触。
蒙古骑兵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随即若无其事地调转马头,手中的大纛却有意无意地朝顾正炎相反的方向倾斜。
顾正炎喉结微动,转头变换上惊恐神色嘶声大喊:
“散开啊!别聚堆啊!”
话音刚落,城头佛朗机炮突然轰鸣,铅子将流民轰成血雾。
蒙古骑兵立即蛇形走马,借着流民当肉盾退到火炮死角。
镶金护鼻的百夫长突然唿哨,五六个牧民装束的汉子翻身下马掏出的火油罐。
“烧贼迷目神火球!”
王二目眦欲裂:
“这些杂种要烧人开路!”
话刚落音,慌乱的流氓立时传来数声凄厉的惨叫,更多火油罐砸向流民最密集处,火焰霎时沿着溃逃路径烧成火龙。
“快趴下!”
顾正炎暴喝声中,一只鸣镝已穿透一名奔逃者的脖颈。
第二支箭直奔王二面门,却被王卷之反手刀背磕偏。
“嘭嘭嘭嘭……”
城头垛口突然炸开五道白烟,王卷之猛然摇头,却见佛朗机炮的子铳在流民堆里犁出血沟。
“放箭!放箭啊!”
紧跟着城楼上的一声疾呼,箭雨歪斜着落进七十步外的空地,反倒把逃向护城河的流民钉成刺猬。
“他妈的,快快快,鸟铳,上鸟铳!”
又是一声疾呼从城墙上传来,王卷之赶忙拽着牛有田滚进弹坑。
两人刚刚趴好,五步外,一个穿缎面的商贾立时被霰弹轰碎脑袋。
王卷之抬头望向城楼上混乱的守军骂了一声娘,这帮人根本分不清敌我,所有会动的都他娘成了靶子。
“妈的,火器局养的这些废物!”
老营兵连滚带爬的跑到王卷之身边:
“放个鸟铳能把自己人烧着!”
仿佛回应他的怒骂,城头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
两门佛朗机炮因装药过量当场炸膛,崩飞的炮管旋转着砸进溃逃人群,瞬间在蒙古骑兵刻意驱赶的人堆里碾出两条血肉胡同。
一声号角,所有骑兵齐刷刷后撤百步,这个距离恰好在守军火器的射程边缘。
城头守军却依旧疯魔,红衣将军炮竟调转炮口,对着护城河里奔跑的百姓轰出实心弹。
铁球轰入淤泥的闷响混着骨碎声,护城河霎时泛起胭脂色的涟漪。
就在这时,西边的地平线上突然腾起一线黑潮,数百骑踏着晚霞而来。
当先一面赤红大纛上,“制将军刘”四个黑字在风中翻卷。
“操他祖宗!”
王二一把扛起王卷之,另一手拽住牛有田:
“刘文秀这狗日的劫粮道回来了!”
老营兵转头冲着顾正炎嘶吼:
“驴日的还愣着干甚?趁他们狗咬狗赶紧蹿啊!”
顾正炎赶忙跟上,书生苍白的脸上溅着不知谁的血。
他边跑边回头望,只见蒙古骑兵已重新整队,而刘文秀的部队却按兵不动。
顾正炎看了看扛着王卷之狂奔的老营兵,嘴角翘起一个弧度随即隐没:
“壮士,刘文秀为何不趁势掩杀?”
“他个驴日的敢吗?”
王二喘了口气继续道:
“鞑子骑弓能百步穿杨,刘文秀这厮劫了白广恩的粮车,怕是连箭矢都耗尽了!”
王卷之挣扎着从王二肩上跳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我没流血而亡,倒快被你颠死了!”
揉了揉被硌得生疼的肋部,眯眼望向战场:
“这群蒙古骑兵八成就是来打刘宗敏脸的。区区数百骑攻城?找死还差不多!刘文秀想必也看出端倪,这才远远戒备。”
牛有田闻言挠着烧焦的头发:
“那城头守军慌个逑?”
“你当人人都跟老子这般见过血?”
王二往地上啐了一口:
“这群丘八怕是头回见着活鞑子,没尿裤子都算他们有卵蛋了!”
话音未落,蒙古阵中突然响起三短一长的撤退号角,激得城头守军又放了两发空炮。
王卷之盯着逐渐消失的尘烟皱了皱眉:
“这群鞑子骑兵从出现到退兵刚好半个时辰,恰好在守军封城的间隙出现,难道就为了杀几个流民?这出现的时机未免也太巧……”
话未说完,他突然转头看向顾正炎。
正低头整理箭囊的书生,感受到王卷之的灼灼注视后睫毛微颤,眼底的精芒乍现即隐,抬头时只剩茫然:
“或许……他们本就是为打草谷……”
“管他娘甚阴谋诡计!”
老营兵突然扛起牛有田:
“趁着混乱,咱们还是赶紧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