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稍歇,但土地庙檐角滴落的雨水依旧连绵不绝。
“哐当”一声,王卷之背着顾正炎踹开庙门,张黑虎抱着谷满仓的残躯跟着踉跄而入。
“咋了?驴日的咋都挂彩了!”
顾正炎挣扎着从王卷之背上下来,单腿跳了两步,在王二震惊的目光中疲惫地摇了摇头。
王二看了看张黑虎将谷满仓的残躯轻轻放在供桌上,极其笨拙地将头颅和躯干对正。
又看了看书生正撕下衣襟,咬着牙给自己包扎伤口时,老营兵抿了抿嘴,拉着王卷之走到背风处,声音压得极低:
“额都问清楚了。”
说着他朝那俘虏的方向努了努嘴:
“阿济格那狗鞑子的大队人马,根本不在郏县!”
王卷之疲惫地靠在土墙上,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那在哪?”
“散在汝州左近!”
王二啐了一口继续道:
“郏县这边就只有几股塘马小队四处探风,真正的主力都他娘的猫在南阳府那一片呢!”
正在包扎的顾正炎闻言动作一顿:
“南阳……那就不奇怪了,孙督师和李闯在郏县附近死磕了两年,汝州境内早就被刮去了三尺地皮,怕是一粒粮都寻不见,只要稍加推敲,便知孙部拿下郏县后必定会去左近寻粮,而南阳的可能性最大……”
他深吸一口气话风一转:
“阿济格这是想坐山观虎斗,等孙李两家在郏县拼得两败俱伤时,他再以逸待劳,从南阳挥师北上,一口吞掉孙部,或者……连皮带骨,把两家都囫囵吞了!”
王二听得直嘬牙花子:
“驴日的!孙传庭也是个驴脑子,不备足了粮草就敢跟李闯死磕,这万一要是输了不是给鞑子送菜吗!”
王卷之听着二人的对话,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多尔衮……这老狗到底想干什么?
宣大方向有多铎的主力虎视眈眈,南阳府这边阿济格又带着五千镶白旗精骑和蒙八旗的精锐潜伏……
这架势绝不仅仅只是袭扰牵制,多尔衮这是把压箱底的精锐都撒出来了,目标是直指中原腹地,还是绞杀了孙传庭,入主山西直指京师?
扫了眼地上奄奄一息的鞑子俘虏,一个普通的探马阿哈,能知道阿济格主力的大致去向,已经是极限了。
更深层的战略意图,比如多尔衮的整体布局、各支兵马的精确位置和任务,这种级别的机密,绝不是一个小卒能接触到的。
后天就是九月十四号了……
按照他所知的“历史”,后天就是孙传庭在郏县发起总攻的日子!
是冲进那血肉磨坊,拼死一搏试图扭转乾坤?
还是……在边缘当个看客,眼睁睁看着一切滑向深渊?
王卷之默叹一声望向供桌上的谷满仓,听着张黑虎压抑的啜泣,看了看脸色苍白的书生,罕见沉默的王二,还有牛有田茫然的眼神……
不行!不能把所有人的命都押在孙传庭那艘注定要沉的破船上。
“王二!”
老营兵被这声低喝惊得一个激灵:
“咋?”
“收拾东西,准备走了。”
王卷之站直身体:
“咱们不去郏县凑那个热闹了。”
“不去郏县?”
王二一愣,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睛一亮:
“那去哪?”
王卷之的目光投向庙外漆黑的雨夜:
“去叶县,趁现在消息还没散开,趁孙督师的主力还在郏县吸引闯贼和鞑子的注意力……先去叶县!”
“叶县?”
“对,叶县。”
王卷之点了点头郑重道:
“郏县一败,孙督师的主力必然崩溃,溃兵会像没头苍蝇一样四散奔逃,叶县是溃兵南逃的必经之路之一,我们去那里,收拢残兵,拉起一支属于我们自己的队伍,这天下……终归是要靠刀把子说话的!”
话音刚落,土地庙内一片寂静,只有火堆噼啪作响,以及庙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顾正炎闻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王二眼睛一眯,似乎在快速盘算着其中的风险和机遇。
“驴日的……”
王二最终低声骂了一句,朝着那鞑子努了努嘴:
“地上那货咋办?”
王卷之扫过那奄奄一息的俘虏,沉默了片刻:
“我带着他。”
“啥?”
王二听了这话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驴日的你疯了?带着这么个累赘,能跑多远啊?”
王卷之没有立刻回答,走到供桌旁,拿起自己那把沾满泥泞和血污的苗刀,仔细的擦拭着刀锋:
“不是带着他跑路,是带着他……去郏县大营。”
“郏县大营!”
王二的声音陡然拔高:
“你个驴日的官狗子疯了?你是不是想单枪匹马去闯孙传庭的中军?你当督师行辕是你家后院啊?一个不好,把你当细作剁了喂狗都没人喊冤!”
王卷之闻言擦拭刀锋的动作一停,目光越过破败的庙门,投向郏县的方向:
“我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尸山血海,官贼相残,鞑子环伺……我突然觉得如此天下大势退守潼关怕不是最好的结果。”
话到此他深吸一口气:
“可是……可是找到孙传庭的念头就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不去见他一面,不把我所知道的、所看到的、所担心的,亲口告诉他……我总觉得,我这一趟……白来了!”
说着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这鞑子,就是人证!他口中的情报,或许能让孙传庭警醒,能让他多留一分余地,哪怕只是让他知道南阳方向埋伏着阿济格的五千精骑,哪怕让他败退之时,能多一分防备,少死一些弟兄……”
话到这,王卷之看向王二和顾正炎,恳求道:
“最迟明天傍晚孙督师的大军应该就会抵达郏县附近。我会带着这鞑子去试一试,就试这一次,若事不可为,我立刻脱身,绝不恋战,后日一早我一定回来,若我回不来……”
王卷之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书生身上:
“酸丁就带着大家立刻去叶县,各自去寻生机吧!”
王二张了张嘴,看着王卷之眼中那执念啐了一口:
“驴日的官狗子……犟驴!真他娘的是头犟驴!”
顾正炎深深看了王卷之一眼,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壮士务必珍重!我们在此等你两日,若你不至……”
王卷之沉默的点了点头,粗暴地将那俘虏提起,用绳子紧紧绑在自己背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供桌上的谷满仓:
“黑虎兄弟,看好他。”
不待张黑虎答应,王卷之一人一刀,背个半死的俘虏,冲进了连绵的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