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响起前，苏槿时就醒了。
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灯塔的光束规律地扫过海面。她摸出手机，凌晨四点五十分。距离与周叙约定的日出时间还有四十分钟。
苏槿时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昨晚她几乎没怎么睡，脑海中不断回放周叙那句“遇到了一个让我想多停留几天的人“，每次想起都让她的胃部产生一种奇妙的紧缩感。
浴室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眼下淡淡的青色。冷水拍在脸上，稍稍平复了胸腔里那股莫名的躁动。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化了个淡妆——只是不想显得太憔悴，她对自己说。
五点二十分，苏槿时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走廊里静悄悄的。她穿着一条浅蓝色连衣裙，外套一件白色针织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刚走到楼梯口，她就看到周叙已经等在楼下客厅，正站在窗前看外面。
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卡其色休闲裤，头发还有些湿，显然刚洗过澡。听到脚步声，周叙转过身，嘴角微微上扬：“早。“
“早。“苏槿时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一个八度，她赶紧清了清嗓子，“我是不是迟到了？“
“没有，是我早到了。“周叙指了指厨房，“钱露薇给我们准备了热咖啡和面包，可以带上露台。“
露台上，黎明的微光已经开始浸染东方的天空。周叙搬来两张躺椅和一条毛毯，动作熟练得仿佛这是他的家。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拂过脸颊，苏槿时接过周叙递来的咖啡，温热透过杯壁传到掌心。
“你经常早起看日出吗？“她问，小啜一口咖啡，苦涩中带着一丝甜，正是她喜欢的味道。
周叙在她旁边的躺椅坐下，两人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太远显得疏离，又不会太近令人不适。“只要有机会就会。每个城市的日出都不一样。“
“暮城的呢？“
“特别纯净。“周叙的目光投向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就像...“
“就像什么？“
周叙转头看她，晨光在他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影：“就像被暴雨洗刷过的玻璃，一切都很清晰。“
苏槿时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赶紧低头喝咖啡掩饰自己的失态。这个男人说起话来像在写诗，却又丝毫不显得做作。
东方的天空渐渐由深蓝变成淡紫，又染上一抹橘红。他们安静地等待着，偶尔交谈几句，但大部分时间只是沉浸在即将到来的日出氛围中。苏槿时发现自己竟然很享受这种安静的陪伴——通常她会觉得沉默令人尴尬，必须找话题填补空白。
“来了。“周叙轻声说。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像一把金色的剑劈开海面。紧接着，整个太阳跃出地平线，光芒瞬间洒满海面，将波浪染成千万片金箔。苏槿时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这景象比她想象中还要壮观百倍。
“天啊...“她轻声感叹，完全忘记了手中的咖啡。
余光中，她看到周叙没有看日出，而是在看她。当她转过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周叙并没有移开目光，反而微微一笑：“比我想象的更美。“
不知他指的是日出还是她。苏槿时的脸颊发烫，假装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来掩饰自己的慌乱。就在这一刻，一阵强风袭来，差点掀翻她的咖啡杯，周叙眼疾手快地伸手稳住，他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温暖而干燥。
“小心。“他说，却没有立即松开。
苏槿时能感觉到自己脉搏在他指尖下跳动。时间仿佛静止了几秒，直到周叙终于收回手，若无其事地指向海面：“看那边，有海豚。“
果然，远处的海面上，几道银灰色的背鳍划破水面，在晨光中闪闪发亮。苏槿时惊喜地站起身，不自觉地向前几步，靠在露台栏杆上：“我从没在野外见过海豚！“
周叙走到她身边，两人的手臂几乎相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型相机，对准海豚的方向按下快门，然后转向苏槿时：“笑一个？“
苏槿时本能地对着镜头露出微笑，咔嚓一声，这一刻被永远定格。
“这算偷拍吗？“她开玩笑地问。
“光明正大地拍。“周叙检查着照片，满意地点点头，“完美。“
他们一直待到太阳完全升起，海面变成璀璨的蓝色。回到餐厅时，钱露薇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早餐——水果沙拉、煎蛋、培根和新鲜出炉的牛角面包。
“日出好看吗？“钱露薇一边摆盘一边问，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太美了。“苏槿时由衷地说，“我们还看到了海豚。“
“哇！那你们很幸运啊！“钱露薇夸张地挥舞着锅铲，“我在这儿工作两年，只见过三次。“她突然凑近苏槿时，压低声音：“所以，有什么进展吗？“
苏槿时差点被橙汁呛到：“什么进展？我们只是...一起看了日出。“
“哦～“钱露薇拉长音调，一脸“我懂“的表情，“就像'我们只是朋友'那种'只是'？“
“钱露薇！“苏槿时的脸又红了。
周叙适时地出现在厨房门口，拯救了她：“需要帮忙端盘子吗？“
早餐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进行。钱露薇不断向苏槿时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而周叙则表现得一如既往地平静，只是偶尔在苏槿时说话时，眼神会变得格外专注。
“对了，“钱露薇突然说，“槿时，你昨天是不是收到了什么好消息？我看你接完电话后心情很好。“
苏槿时放下叉子：“啊，是的。我收到了一个面试邀请，来自我一直很向往的设计工作室。“
周叙抬起头：“恭喜。什么时候面试？“
“后天上午。“苏槿时咬了咬下唇，“我本来打算今天回去准备的，但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但是你们约好了看日出。“钱露薇帮她把话说完，得意地看了周叙一眼。
周叙的表情难以捉摸：“你不必为了这个改变计划。面试更重要。“
“不，我是说...“苏槿时组织着语言，“我觉得留下来是对的。昨晚我查了一下工作室的资料，做了些准备。而且...“她鼓起勇气看向周叙的眼睛，“我不想错过今天的日出。“
餐桌上一片寂静。钱露薇的嘴巴张成了O型，周叙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温柔的笑意。
“那...你今天有什么计划？“他问。
“我其实想再完善一下作品集。“苏槿时说，“昨天的暴雨给了我一些灵感。“
“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周叙提议，“建筑和平面设计有些理念是相通的。“
钱露薇突然站起来：“哎呀！我忘了今天约了人来修水管！你们慢用，我得去准备一下！“她朝苏槿时挤挤眼，一溜烟跑走了。
苏槿时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她真是...“
“很可爱。“周叙接话，“像个小妹妹。“
阳光透过餐厅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周叙的侧脸投下斑驳的光影。苏槿时注意到他右眉上方有一道小小的疤痕，平时被刘海遮住，此刻在阳光下却清晰可见。
“这个是怎么来的？“她指了指自己的眉毛。
周叙下意识摸了摸那道疤：“大学时做建筑模型，热熔胶枪不小心划的。“
“听起来很痛。“
“当时太专注了，都没感觉到。“周叙笑了笑，“直到同学指着我的脸尖叫，我才发现血流了半边脸。“
苏槿时想象着年轻的周叙专注制作模型的样子，不禁微笑：“你一直这么...专注吗？“
“算是职业病吧。“周叙端起咖啡杯，“设计需要全神贯注，有时候会忘记周围的一切。“
“我懂。“苏槿时点点头，“我做设计时也经常忘记吃饭，回过神来已经是凌晨了。“
他们聊着各自的大学生活、喜欢的设计师、对创意工作的理解，发现彼此有许多共同语言。周叙说话不多，但每句话都很有分量；苏槿时则活泼健谈，常常逗得他轻笑。
早餐后，苏槿时回房间取笔记本电脑和作品集，周叙则说要先处理几封工作邮件。他们在二楼走廊约定半小时后在一楼客厅碰面。
回到房间，苏槿时立刻检查了手机。墨点设计已经回复确认了后天上午十点的面试，还发来了详细地址和注意事项。她深呼一口气，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作品集文件，开始做最后的修改。
半小时后，她抱着笔记本电脑和一本厚厚的作品集下楼，发现周叙已经在客厅等候。他换了一副黑框眼镜，面前摊开着几份建筑图纸，正用铅笔做着标记。
“打扰你工作了？“苏槿时有些歉意地问。
周叙摇摇头，收起图纸：“只是些简单的修改。让我看看你的作品？“
苏槿时突然紧张起来。她的作品集包含大学四年的心血，从未给业内人士看过。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文件夹，推到周叙面前：“请...温柔点评。“
周叙认真地翻看着每一页，时而点头，时而微微皱眉。苏槿时紧盯着他的表情，试图解读每一个细微变化。
“这个品牌视觉系统很有创意。“周叙停在一套咖啡馆设计前，“将咖啡豆的纹理转化为几何图案，既现代又有温度。“
“那是我大三的作品。“苏槿时松了口气，“当时为了这个项目，我喝了整整两个月的咖啡，差点失眠。“
周叙轻笑，继续往后翻。当他看到一套儿童图书馆的视觉设计时，眼睛一亮：“这个色彩运用很大胆，但又不失秩序感。儿童空间最忌讳的就是过于幼稚或过于严肃，你找到了完美的平衡点。“
“真的吗？“苏槿时忍不住凑近些，“我花了好长时间调整色板，总担心太花哨。“
周叙指着其中一个页面：“这个互动墙的设计尤其出色，既考虑了功能性，又保留了童趣。“他抬头看她，眼中是真诚的赞赏，“苏槿时，你真的很有才华。“
这句简单的评价让苏槿时的眼眶突然发热。过去几个月里，她听了太多否定和质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价值。周叙的话像一束阳光，照进了她因反复被拒而变得灰暗的内心。
“谢谢。“她轻声说，怕一开口就会泄露自己的哽咽。
周叙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波动，体贴地转移了话题：“你后天面试的这家工作室，是什么风格的？“
苏槿时调整呼吸，调出手机里保存的工作室资料：“墨点设计，他们主要做文化类和社会公益类的品牌设计，风格偏简约但有温度。“
“我听说过他们。“周叙点点头，“去年城市公共标识系统改造就是他们做的，很受好评。“
“你也关注平面设计？“
“好设计不分领域。“周叙推了推眼镜，“而且建筑和平面经常有交叉项目。“
他们讨论了几个墨点设计的典型案例，周叙从建筑师的视角给出了独到的分析，让苏槿时对工作室的理念有了更深的理解。不知不觉间，午饭时间都过了，钱露薇端着三明治出现，才打断了他们的讨论。
“两位设计师，该补充能量了！“她放下托盘，好奇地瞥了一眼苏槿时的作品集，“哇，这是你的作品吗？好漂亮！“
苏槿时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还在修改中。“
“已经足够出色了。“周叙合上作品集，语气坚定，“你一定会给面试官留下深刻印象。“
钱露薇看看周叙，又看看苏槿时，突然拍手：“我有个主意！既然槿时明天就要走了，今晚我们办个小型派对怎么样？就我们三个，烧烤加电影！“
“明天？“周叙皱眉，“我以为你是后天早上面试？“
苏槿时咬了咬嘴唇：“其实...我订了明天下午的车票。想提前一天回去做准备。“
一阵沉默。周叙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我明白了。“
钱露薇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变化：“那...派对还办吗？“
“当然。“苏槿时赶紧说，“我很期待你的烧烤。“
钱露薇欢呼一声，又风风火火地跑去准备了。客厅里只剩下苏槿时和周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张力。
“我应该告诉你我的行程变化的。“苏槿时打破沉默。
周叙摇摇头：“你没必要向我报备。“他停顿了一下，“其实，我也接到了工作电话，需要提前离开。“
“什么时候？“
“明天早上。“周叙的声音平静，“有个项目出了问题，需要我回去处理。“
苏槿时感到一阵失落，虽然她自己也即将离开：“那我们...差不多同时走。“
“嗯。“周叙看了看手表，“我得上楼打个电话，确认一些细节。晚餐见？“
“晚餐见。“苏槿时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周叙离开后，苏槿时呆坐在客厅里，笔记本电脑屏幕已经变暗。她应该感到轻松——这段短暂的邂逅即将自然结束，没有纠缠，没有承诺，就像夏日里的一场及时雨，来过，又走了。但为什么心里会有种被掏空的感觉？
她摇摇头，强迫自己专注于作品集的修改。不管怎样，明天的面试才是现实，才是她应该全力以赴的目标。
傍晚时分，苏槿时刚保存好最后的修改，手机突然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
“喂？“
“苏小姐您好，我是墨点设计的人事主管林妍。“电话那头是一个干练的女声，“关于后天的面试，我们有个突发情况。负责面试的设计总监明天要飞国外参加一个紧急会议，所以想问问您是否方便将面试提前到明天上午？“
苏槿时的心一沉：“明天上午？“
“是的，十点钟。我们知道这个变动很突然，如果您不方便，也可以等总监两周后回来再安排。“
两周后？苏槿时咬住下唇。这意味着她可能错过其他机会，而且等待的时间越长，不确定性越大。
“不，明天上午可以的。“她听见自己说。
“太好了！地址我会发短信给您，明天见。“
挂断电话，苏槿时瘫在椅子上。这意味着她必须立刻收拾行李，今晚就返回城市，赶明天早上的面试。钱露薇的派对，和周叙最后的相处时间，全都泡汤了。
她机械地上楼开始收拾行李，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敲门声响起，她才回过神来。
“槿时？晚餐准备好了，你...“钱露薇推开门，看到摊开的行李箱，声音戛然而止，“你要走了？“
苏槿时把手机递给她看刚收到的短信：“面试改到明天上午，我必须今晚回去。“
钱露薇的表情从震惊转为理解，最后变成遗憾：“周叙知道吗？“
“还没告诉他。“苏槿时叹了口气，“我不想破坏大家的晚餐心情。“
“但他有权知道。“钱露薇难得严肃，“他真的很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苏槿时停下叠衣服的手：“我们才认识两天，钱露薇。“
“有时候两天就够了。“钱露薇神秘地笑了笑，“我去叫他。“
“等等——“苏槿时想阻止，但钱露薇已经跑走了。
几分钟后，周叙出现在门口。他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深蓝色衬衫衬得他的轮廓更加分明。看到行李箱，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钱露薇说你要提前走？“
苏槿时点点头，解释了面试变动的情况。周叙听完，沉默了片刻，然后出乎意料地笑了：“这是好事。说明机会在找你。“
“但我答应了你们的晚餐...“
“烧烤随时可以吃。“周叙走进房间，帮她合上行李箱，“我送你到车站。“
苏槿时抬头看他，发现他眼中没有责备，只有理解和支持。这一刻，她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谢谢。“她轻声说。
钱露薇坚持要他们至少吃点东西再走，于是三人在厨房匆匆吃了些烤肉和沙拉。气氛没有想象中尴尬，钱露薇讲着民宿的趣事，周叙偶尔补充几句，苏槿时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沮丧。
“我会想你们的。“临走时，钱露薇紧紧抱住苏槿时，在她耳边小声说，“别让他等太久，好吗？“
苏槿时没有回答，只是回抱了这个认识不久却感觉像老朋友一样的女孩。
周叙叫了车，帮她把行李搬进后备箱。暮色中，民宿的灯光温暖而遥远，像一场即将醒来的梦。
“我送你到车站。“周叙说。
“不用了，太麻烦你。“
“不麻烦。“他打开车门，“我想送。“
车行驶在沿海公路上，夕阳将海水染成金色。两人都沉默着，各自沉浸在思绪中。苏槿时透过车窗看着飞逝的景色，试图将每一帧都刻进记忆。
“我们还会见面吗？“她突然问，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周叙转向她，目光坚定：“如果你愿意。“
“我当然愿意。“话一出口，苏槿时就惊讶于自己的直白。
周叙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我的联系方式。面试结束后，告诉我结果。“
苏槿时接过名片，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一阵微小的电流顺着指尖窜上手臂。“墨点设计“的名片就在她包里，但她突然不想拿出来——那感觉太正式，太像告别。
“我会的。“她承诺道。
车站很快到了，周叙帮她把行李搬下来，两人站在月台上，周围是匆匆的旅客和广播声。
“祝你面试顺利。“周叙说，“记住，他们需要你，正如你需要这个机会。“
苏槿时点点头，突然不知该如何道别。握手太正式，拥抱太亲密，最后她只是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谢谢你的一切，周叙。“
“回头见，苏槿时。“他的语气如此确定，仿佛分别只是暂时的插曲。
火车进站了，苏槿时拖着行李上了车。透过车窗，她看到周叙站在原地，身影在站台灯光下显得格外修长。直到火车开动，他变成远处的一个小黑点，苏槿时才允许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她打开手机，翻看这两天拍的照片——民宿的花园、雨后的海滩、晨光中的海豚。最后是一张自拍，背景是露台的日出，她笑得灿烂，而照片一角，周叙的侧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苏槿时擦掉眼泪，打开作品集文件，开始为明天的面试做最后的准备。无论结果如何，她知道这次暮城之行已经改变了一些东西——在她心里，和周叙的心里。
火车载着她驶向城市，驶向现实，但她的思绪仍停留在那个海边小城，停留在那个说“回头见“的男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