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晚秋的一个上午,浙江省某县种家场子村异常热闹。随着吹吹打打的鼓乐声,一顶小花轿落在了寡妇种四嫂家的小院门前。今天是种寡妇的独生子种八仔的成亲喜日。新娘柳丫是邻村的一个姑娘,虽长相不算出众,却是个地道的庄稼院女人。种寡妇一生养了七女一男。丈夫种老四是个乡间艺人,吹得一支好箫。他生前一直盼个儿子,可没等儿子落地,他便抱病久别了人世。种寡妇一个女人家拉扯着一帮孩子艰难度日,把孩子一个个小燕似的喂大,放飞,总算盼来了儿子结婚的喜日子。她乐得老脸绽开了一朵花。尽管媳妇长得面老些,不太对儿子的心思,可聘礼要的少,人心眼也好使,不吃模样不嚼模样,能过日就行。老太太替儿子做了主。儿子又能说啥,自己没能耐,能娶上媳妇全凭老妈一手张罗,听天由命吧。
于是,一对新人按照中华民族古老的习俗,步入了生儿育女的阶段。身体的接触使他们的感情有了本能的升华。一个同千千万万农民家庭毫无差异的社会细胞就这样诞生了。若不是村里那个常年在外跑生意的种三爹衣锦还乡,若不是种三爹搅得全村人心里开了锅,这个家庭说不定会同所有的家庭一样维持三十年、五十年或者更长时间。
种三爹前些年是村里出了名的贫困户,穷得三个闺女出门换穿一条没补丁的裤子。可去城里卖面茶,才几年,竟富得流油。原来皱巴巴的一张老脸变得鲜亮亮的,返老还童一般。种三爹几年没还乡,人们险些认不出他来。众人纷纷前去恭贺,弄得个小柴院门庭若市。种三爹大谈阔论外面世界如何之大,城里钱如何好捞,尤其是东北一些大城市,如何钱没腰,捞不到是熊包。村里人听得直了眼,摒了气。后生仔们当即动了心,不几日便夹着小行李卷,纷纷去闯世界,去淘自己的梦。老实巴交的种八仔心中也痒痒了。他也开始在心里编织自己的梦。老娘半生守寡,受了一辈子苦。自己若也能出去闯闯,挣他个千八百的,岂不让母亲享几天清福?他想了便对媳妇说。柳丫是个地道的庄稼院女人,从小就在苦日子里熬过来,丈夫能出外谋生是她当媳妇的一份荣幸。尽管她舍不得燕尔新婚就同丈夫做千里之别,可她还是没有扯八仔的后腿。夜里,她伏在丈夫坚实的胸脯上,噙着泪说:“你只管走你的,娘这头就放心,我会照料好的。出远门,不比在家,凉了热了马虎不得的。”
种八仔心头涌起一阵酸楚。他把媳妇紧紧搂在怀里。嗅着丈夫男子汉特有的汗酸味,柳丫进入了梦乡,眼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种八仔轻轻放下媳妇,替她盖好,独自取了父亲留下的铜箫,走出屋外。一轮明月钻入了灰褐色的云幕,隐隐地闪着光斑。一曲圆浑的《苏武牧羊曲》低婉而深沉。种八仔这首曲子吹了十几年,可从没像今天这样进入意境。家乡的山,家乡的水,家乡的一草一木都为之动情。
自幼未离家门十里的种八仔夹着小行李卷踏上了北上的征程。他根据种三爹指引的路线,有货车就扒,一路风餐露宿,半月后到达北国第一大重工业城市。
城市是什么样,八仔以往只在梦中见过,如今果真置身于灯红酒绿的世界之中,他竟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清了。八仔夹着小行李卷在大街上踯躅。他不知自己该到哪里去寻事做。幸运的是,出火车站不远,在两洞桥边,他碰到了不少浙江来的人。刚离故土,又遇乡音,八仔觉得格外亲切。那些浙江老乡都是蹲在两洞桥边守着缝鞋机招揽生意的。他们很热情地告诉这个初出茅庐的老乡,城里的钱好挣得很,城里人穷要面子,缝鞋这下贱活没人肯干。八仔听了高兴极了,看来,种三爹的话果然不错。八仔也想摆个掌鞋摊,可他没钱买缝鞋机子。一个老乡给他讲了自己的生财之道:先到工地当民工,积足了钱再买缝鞋机子。这个老乡还给他介绍了那个自己干过活的建筑工地。
种八仔很快就找到了这个建筑工地。在工地上他见到了工程队老板。老板也是个浙江人,姓邹,细瘦的一个中年汉子。他来到这个城市时间较长,最初是在街上刻字,后来卖眼镜发了家,拉起了个百十来人的工程队。老板的口音已改了家乡味,说起话来不土不洋的,有时还夹着几句广东话。他说在城里广东话最时髦。他看种八仔是浙江人,便爽快地说:“说实话,我这里的人手是不缺的,不过对老乡可以照顾嘛,就在这里干吧。一会儿到我屋里在合同上签个字,再领五十元生活费。”
种八仔万没想到一切来得如此顺利。他仿佛已看到了理想世界正向他敞开着大门,无数张飞舞的钞票等待着他去拣拾。夜晚,面对灯红酒绿的世界,千里之外的种八仔那支古老的铜箫奏出了第一曲乡音。那浑圆明快的旋律向他的家乡飞去,为他年迈的老娘和新婚的妻子报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