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冒失又邋遢的女人

筋疲力尽了,还是没能走到目的地。

依然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必须坚持,为了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所以,累了不敢休息,痛苦也不敢流下眼泪。

为了活下去,为了好好活着,但,真辛苦啊。

即使辛苦,也不能说辛苦。

什么都没有的我,假装自己除了什么都没有至少还有快乐。

但,不敢坦白痛苦的人,怎么会是快乐的呢。

所以既不敢痛苦也没能力快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直到。筋疲力尽。

于是,我逃跑了。

那年春末的气温很高,尤其是下午的阳光,打在人身上,让人连分秒都难以忍受,幸好一过五点,山区的优势便就此展露,山风温柔又轻盈。这时候躺在摇椅里面看远山与薄云,很是惬意悠闲。

这是于时川的日常,时近傍晚,他给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浇上水后,将屋檐下摇椅搬到松树底下,现磨现泡的手冲咖啡也放在松树旁边巨大的石块上,然后安静地望着远处黛色的山影,山影之下,连成一片的竹海透出与山一般沉稳,不轻易的展现自己被风拨动的清影。最近几个月,于时川的每个周末几乎都用在了感受这种安然宁静之上。但也是最近几个月,在一片祥和之中,有个不和谐的人忽然的闯入了。

此刻正值饭点,山道旁被改造成花园餐厅的户外遮阳伞下慢慢坐满了人。

花园餐厅的老板和老板娘是旧相识,自从这片山被开发成旅游景区之后,山脚下的村庄有条件的基本上都将自己家的原本的民宅改造成杂货店餐馆或者卖些特产与伴手礼,六年前,花园餐厅的花板于燕归和她丈夫王平一家三口从城市回到这里,将原本老人做的小炒菜馆重新装潢布置成年轻人更喜欢的花园餐厅,整个餐厅以白色为主调,随季节更换白色或者浅紫颜色的纱幔,风吹纱影慢摇,暖黄微光星星点点,画面极为唯美.

门口平台也被改造成观景露台,咖色防腐木地面上十把遮阳伞依次错落摆放,从露台往外望去,竹海的浪涛和远山黛色尽收眼底。围墙干脆以植物网代替,种着多种植物花朵,多数都以耐寒植物为主,每年春夏,绕在护栏上的棣棠花花开盛放,远远望去,醒目的黄色的花朵极为吸引目光。此刻已近傍晚,缠绕在栏杆与卡其色遮阳伞上的星星灯早已亮起,星星点点的暖白黄光点依次闪耀,将氛围烘托到极致,而此时温度正好,余晖盈目,坐下来赏一阵山风暝色再惬意不过了。

回过神来的他立即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落在附近的目光收了回来,顺势拿起冒着冷气的咖啡抿了一口,但眼尾的目光再度落向了那道正在往来奔走的身影上,他最悠闲的时刻,恰巧是有些人最忙碌的时候。

身边一把椅子被放下了,然后耳廓被人揪了起来,“臭小子,说了多少次,吃饭前不要吃冰水!”

他连忙侧头去躲,一边讨饶道:“知道了知道了爷爷,你先放开啊。”

“你天天说知道了,不见你听话,没正经。”

疼痛减轻,他抬手揉上被揪得发红的耳朵,拧着眉头对着面前佝偻着背脊的老人,抗议道:“爷爷,我不是小孩子了,你能不能别再像对小孩子一样拧我耳朵。你手劲那么大,很痛好不好!”

“你不是小孩是什么。”这话说的斩钉截铁,不容反驳。

于时川无奈的叹息,“是是是,对您来说,我是小孩,但是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你真的不能再这样对我!”

老人摇摇蒲扇,对他语声中的抗议熟视无睹,“胡说八道。老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于时川幽怨的看一眼身边长胡须脸颊凹陷的老头,转而眼眸又亮起来,然后站起来端着杯子一边往房子里走一边大声喊,“奶奶,爷爷说今天晚上不喝酒了,以后都不喝酒了,好好听您的话。”

最后那句他是回头望着老头喊出来了,声音放大咬字清晰,夹着浓重的恶意。

于明川爷爷年近耄耋,从前烟酒不离,上了年级以后被家里人左念又劝半强制性的把烟戒了,可这酒,全家上下无论怎么劝都无法令他放弃,后来想着老人年纪大了,什么都比不上他开心重要,与其一杆子打死,不如钓鱼式的控制,而这控制的鱼线,只能放在唯一能管住爷爷的奶奶手里。

果然他一喊,被拿捏了命门的老人立即被气得胡子乱颤,大骂臭小子是王八蛋之类的污糟话。

吵吵囔囔的一直到吃完晚饭,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纳凉,摇椅晃啊晃的把眼前的星河搅乱,迷迷蒙蒙的于时川又想起餐厅里那个忙碌的身影,连自己唇角轻扬了起来也没有察觉。

爷爷奶奶家的屋子在那间花园餐厅上方,和花园餐厅的露台有将近百米的落差,两家人之间的小路很窄,车子没法通过。于是那天当漏夜赶回的于时川拎着满满当当的东西经过那条路,却在突然之间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一阵凉意浇透了半边身体,初春的山区寒意凛冽,他莫名被浇了一身的凉水,惊诧得转头看向了始作俑者,然后第一次看见了那个人。

后来他知道,那个初次见面顶着蓬乱又油腻的头发面色灰白无精打采冒犯他的圆脸姑娘,名叫郢瑶。

她穿着浅黄色的纯色毛衣裙,外面罩着黑色的围裙,上面还印着餐厅logo,手里握着水枪,因为突然的惊吓而忘记了松开按着开关的手指。冰冷的水浇在地板上反弹细密微凉的水雾。那丝凉意悄悄打湿裤腿,与被凉意侵袭的臂膀,于时川的指尖轻轻颤了颤,于是,他生气了,对这个有些冒失又邋遢的女人。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听到她的声音,“啊,不好意思。”她是声线极轻柔,可语调却很平和。

于时川工作了一整天,开了三个小时的车才到这里,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情,虽然觉得生气,但还不足以因此对别人的无心之失大发雷霆死揪着不放,于是,他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没事。”然后抬步离开。

然后第二天,再次经过那条路时,于时川看见了道路右边后厨大门的对面,占满一整条道路的野花野草,多数是本地山上就有的,但被种进各式各样的花盆里,竟然也有秀美之姿。

后来,他坏心的偷走了其中的一盆。

于是黑暗中,某扇窗户后面,小小的,一朵黄色太阳花盛开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