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挽救尚未抵达终点的生命。”
李昂平静地说出了最残酷的话语。
这句话就一把锈蚀的钥匙,“当啷”一声落在谢烛脚边,却没有办法打开前方的任何一扇门。
死亡是不可逆的。
谢烛当然知道这一点。
他只是不能接受,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是毫不留情地对待那些最善良、最温和、最勇敢的人。
无论是谁,只要具备了这三类特质,世界迟早就会要了你的命,从无例外。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怎样。
最重要的是,他觉得这个世界不应该如此。
一片狼藉的房间里,谢烛和李昂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
沉默成了他们之外的第三个人。
就坐在两人之间的废墟上,用焦黑的双手捂住了他们的嘴。
那些未说出口的诘问、愤怒与哀恸,都在指缝间化作滚烫的灰烬。
窗外的霓虹闪了又闪。
先是暗红,继而紫青,最后凝固成一片冰冷的钴蓝。
许久——
李昂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走了几步,来到窗边,沉声说道:
“我救了你,不说声谢谢?”
李昂开口道。
“谢谢。”
“有想问的吗?”
李昂再次开口。
“有。”
“等下,我抽根烟。”
李昂伸手探入风衣内袋,缓缓抽出一支香烟,上面烫金的西里尔字母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他两指轻捻烟身。
“有火吗?”
李昂问。
谢烛习惯性的伸手在身上翻找了下,结果这边刚摸进口袋里,手指就从另一边的破洞伸了出来。
最后,他只好向后腰摸去,隔壁老人给的那把智能枪没有受到爆炸波及。
他抽出手枪,看到枪管上镌刻的哥特体祷文:审判必须执行。
“这个行么?”
谢烛晃了晃手中的左轮手枪。
李昂微微颔首,烟尾优雅地含在唇间,像极了古典油画中等待圣火点燃蜡烛的修士。
“砰!”
谢烛抬手,左轮枪管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将烟丝点燃成一粒暗红的星火。
点燃的刹那,李昂的喉结轻轻滚动。
他长长地吐出一缕青烟,那烟雾在霓虹中盘旋上升,渐渐化作一个完美的圆环。
“以后你跟我。”
他简短地吐出了五个字。
这一刻,谢烛明白了点烟的意义。
他侧过头,看着那个逐渐消散的烟圈。
谢烛忽然发现,李昂夹烟的姿势很特别,中指与无名指微微弯曲,像是随时准备掐灭烟头,又像是在扣动无形的扳机。
两人一个在黑暗中,一个霓虹中,一暗一明地对视了一眼。
李昂还在等待他的回答。
“是,队长。”
于是谢烛给出了他的回答。
烟灰无声坠落,在满地玻璃碎片上溅起细小的星火。
李昂望着窗外霓虹浸染的夜色,开口问道:
“那姑娘还有家人吗?”
谢烛摇了摇头。
“那我们安葬她。”
李昂弹了弹烟灰。
“好。”
“公墓还是野外?”
李昂问道。
谢烛扭过头,视线越过破碎的窗框。
远处,夜之都的轮廓在暮色中起伏,像一具沉睡巨兽的脊背。
“山顶吧,能俯瞰夜之都的地方。”
他抬手抹去颧骨上的血痂。
“好。”
李昂将烟头按灭在窗台上,朝门外走去。
谢烛站起身,撬开变形的衣柜柜门,从一堆烧焦的衣物找出一件尚好的旧外套。
然后小心地覆在女孩身上,布料包裹住她支离破碎的躯体时,他停顿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她的脸。
“跟我来。”
李昂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几分钟后。
浮空车无声地升起时,林原透过舷窗看着超级公寓楼渐渐变小。
城市在他们脚下铺展开来,霓虹灯海如同沸腾的熔岩。
浮空车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朝着远方的山巅驶去。
谢烛抱紧了怀中的女孩,旧外套的一角从缝隙中垂下,在气流中轻轻摆动,像一只试图飞翔的、受伤的鸟。
车载电台的歌声响起:
我们将你归还给天际,
在霓虹照不到的夜里。
愿山巅的风吻过你眉梢,
像从前无人知晓的善意。
……
夜之都周围的山峦中到处都是浓密的榧树、白松和八重枫,但是只有在山顶,地势最高的地方才能看到修长的垂山樱。
苍白的枝条垂向城市,像未写完的墓志铭。
谢烛将女孩最后的家安在这里,可以鸟瞰夜都的地方。
当黄土从指缝间洒落时,他忽然意识到——这捧土竟比活着的她更有温度。
一片樱花飘落在他肩头。
谢烛扭过头,他凝视着远方那片由霓虹与罪恶浇筑的钢铁丛林,血管里突然涌起奇异的灼热。
有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在他体内苏醒了。
不对。
是成长了。
那东西早就在那了。
谢烛的眼睛不由得亮了起来。
他仿佛看到了千万个火种在夜之都跳跃的模样,那些璀璨的火光一定比忌日的蜡烛更加动人。
足以将这片永远黑暗的天空,烧成白昼。
毁灭,一定很美吧。
谢烛在心里默默想着。
夜风突然转了个方向,垂山樱的枝条轻轻抽打在他的脸颊,像是一个无言的提醒。
谢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指甲已经深深陷进了掌心,渗出的血珠泛着暗色的光泽。
他猛一愣神,脑海中迅速遗忘了一些事情。
“队长,你怎么知道我有麻烦的?”
谢烛扭头看向李昂。
李昂这会正倚在一棵垂山樱旁,像个倦怠的守夜人。
他伸手接住一片旋转下坠的花瓣,指腹摩挲过上面蛛网般的叶脉。
“这事得从头说起——”
他随手将片花瓣弹向夜空,心想你总算问了。
三个小时前。
稽查总署,二十二楼,特别搜查科。
李昂坐在阴影中,缓缓地拿起了办公桌上的档案袋,上面的封口贴着特搜科的封条,手写的“谢烛”两字。
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名字,一小时前把他从家里拉回了办公室。
信息部部长卢休司的女儿死了,被这个叫谢烛的男人干掉了。
而这个男人,归他管辖。
而这会李昂却对他却一无所知,万幸的是:
卢休司的女儿是未登记的非官方使徒,尸体作为证据已经被带回了特搜科。
姓卢的就算再不爽,也只能受着了。
又花了半小时,谢烛的档案终于被拼凑完整,打印出来送到他的面前,这会还没来得及拆封。
就这这个时候,桌面上的全息电话响了起来。
李昂按下接听键。
通讯的全息投影在空气中闪烁了一下,随即显现出一个特搜科队员的身影。
他穿着标准的蓝黑色制服,胸前别着特搜科的特二徽章,一脸加班的疲惫。
“队长,卢休司已经找来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
李昂眯起眼睛,突然觉得办公室的空调太冷了。
“啧。”
这个单音节在寂静的办公室格外清晰。
“姓卢的到停尸房了?”
他问道。
“对,还带了不少人。”
队员回答。
“他们想强行带走尸体,证物室的队友问要不要干他丫的。”
“啊——哈?哈哈哈——”
李昂听到这先是一愣,随后笑了起来。
证物室的人都是特搜科一线的伤退同事,这会也就两个人在值班,他们居然敢对信息部的负责人动手。
真的是——
太符合特搜科精神了。
不过他姓卢的也没那么好惹。
“告诉他们,等我们走个程序,尸体过后会还的。”
“是。”
队员敬了个礼,全息投影随即熄灭,办公室重新恢复了安静。
李昂揉了揉太阳穴,心想这个叫谢烛的还真是能给自己找麻烦啊。
此刻纸质文件装在档案夹里,就放在他的桌子上了。
李昂习惯性地从旁边的孔雀石笔座上抽出一柄包银拆信刀。
“嘶啦”一声。
他用刀尖轻巧地撕开封条,拆信刀在他指间转了个银亮的圆弧,又准确落回孔雀石笔座。
李昂打开袋子,一股淡淡的纸香味混合着油墨的气息飘散出来。
他伸手探入袋中,抽出一叠文件,紧接着,一张照片从里面滑落出来,落在办公桌上。
李昂低头看过去。
发现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大男生,正穿着橙色囚服,举着牌子,望向前方,那眼神仿佛在和他对视一样。
他捡起照片,随手翻了过来,在白色的背面,他看到了马克笔写下的两个字。
谢烛。
“还挺帅气的。
李昂对着照片打趣道:
“等逃亡的时候,靠当牛郎应该能养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