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时,虞若蘅就跟着周叔下田,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全是泥点。经过乡野之间的生活,她原本雪白稚嫩的皮肤被太阳晒黑,养尊处优的玉指也有了茧子,在她身上,丝毫看不出曾经贵女的影子。
“雪澄,接着!”周松突然扔来一束麦秆。
虞若蘅手忙脚乱去接,麦穗散了一地。周松大笑,蹲下来教她编蚂蚱:“虞将军当年在军营里,就靠这手艺哄小兵们不哭。”
他的手指粗短笨拙,麦秆总从指缝溜走。虞若蘅忍不住笑出声,伸手帮他固定,却听见周婶在田埂上冷哼:“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个!”
她拎着食盒走来,重重搁在树下。虞若蘅缩回手,却见食盒里除了馍馍,还有一小碟桂花糖—是农户根本吃不起的稀罕物。
周婶别过脸:“昨儿货郎抵债的,放着也是招蚂蚁。”
虞昭捏着糖,舌尖甜得发颤。她偷偷把编好的蚂蚱放在周婶的针线筐里,第二天发现蚂蚱被系了红绳,挂在窗棂上随风晃。
虞若蘅十二岁那年,展露出了绣法的天赋。周婶见过虞夫人的绣迹,她能绣出独属于北疆风格的绣物,论宫中绣法最佳,当属虞夫人。
而虞若蘅同样继承了母亲的绣法天赋,连“双面异色绣法”都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那夜,周婶找到了周松,“教雪澄一些防身之术吧。”
周松扭头,“她就呆在这,有我们护着,需要教什么防身术?”
“如今这世道,多一些能保护自己的技巧,也是好的。何况她总会长大,我们岂能护她一辈子?”周婶忆起当年初见虞若蘅,她就那么小小一只躺在丈夫的臂弯之中,她的嘴巴上虽然不饶人,但心里头从那一晚之后就已经对她有了怜爱。
她的身体不好,孩子生不出,好在周松并不嫌弃。所以在她眼里,她早就把虞若蘅看作自己的孩子。随着虞若蘅一天天长大,她的心里就每多一份担忧。
孩子毕竟不是周雪澄,她是将军虞铮之女,虞若蘅。这点是无法改变的。
周松只是默然点头,自那天晚上后虞若蘅白日学习防身之术,晚上跟着周婶读书识字,学习礼法。空闲时间就背着周婶周叔绣些织品,卖给货郎。
货郎也照收不误,对于这种官家绣法的织物,在妇人之中是最流行的,她乐意织,那他自然也乐意收。时间一久,二人一来一往也产生深厚友谊。
洛洲偏僻,货郎走南闯北,途径的地方多,经常带来外头的消息给虞若蘅。
货郎收下最新的一批织物,从胸膛掏出布,打开后拿出几吊子铜钱,“周娘子,这是这批物品的钱。”
虞若蘅接过,细细数了一遍,拿出两吊铜钱,“多给了。”
“这些给你了,我打算做完这些也该回乡去了,走了半辈子了,要回去看看了。”货郎看着她笑呵呵的,这姑娘也是他半生中交集算深的,他看得出,周娘子心并不归属洛洲,她要去的是更广大的天地。“我上次去京城,宫内说来年冬季要招绣娘,你的绣法如此优秀,不若去试试。”
虞若蘅听罢,点头,又记起那晚虞家的处境,京城她是一定要去,她信她的父亲绝不可能犯如此之错,虞家的清白,她定要平反。
乡野星空静谧,周叔狂扒拉饭,周婶偶尔夹肉到虞若蘅碗里,桌上只有她一人吃不下。
“雪澄,怎么不吃?”周叔从碗里抬头,看着她碗里基本一筷未动的饭,疑惑开口问到。
“周叔,当年父亲涉及到兵器案,可否与我再详细说说?”虞若蘅说道。
周叔听后沉默,不语只是低头接着扒饭,周婶看去向虞若蘅,“那晚你就在场,正如你所见的那样。”
“周婶,那时我还小,我并不知道具体情况,还望你们告诉我。那是我…我的家。”
周松放下碗筷,看着蜡烛在风中忽灭忽亮,想起了虞兄与他说的话,“虞家的兵器,从来都是护人的盾,不是杀人的刀。”如今虞家唯一血脉想要查明真相,可他该怎么开口。
要护住她就不能让她知道;但是身为虞家人,又岂能不告诉她,让后人明白虞家的清白。
周婶攥住筷子,她自己明白,要是说了,以这丫头的性子,此仇必报。可作为一个母亲,她亦不愿意让孩子燃起复仇的怒火,以身试险。
可孩子已经长大了,她要做的,作为父母是拦不住。她对周叔说道:“说吧。”
周松看向周婶,叹气灌了口酒:“永昌八年,军器监上报朝廷,说虞家督造的弩机射程超常。”他酒气混着血腥气,“可没人告诉你爹,太子私下改了三处机簧尺寸。”
“来年开春,北疆三千将士死在这种弩机卡壳上。你爹发现后,连夜写了八百里加急奏折……”
虞若蘅冷不丁开口道,“然后那封奏折,就变成了虞家勾结敌国、故意造劣质兵器的罪证,对吗?”
周松猛然低头,点头默认。
周婶起身翻出压箱底的账本,上面还粘着半片干涸的血手印:“这本是真正的军器记录,当初是你父亲给周叔的。”
虞若蘅拿过,记录本上的一笔一划通通是父亲的亲笔。
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
腊月十七,太子府取走精铁三百斤,账记一百。
正月廿三,强令更改箭簇模具,称圣意。
周婶声音嘶哑,“雪澄,你知道这些有什么用?难道你是能杀进东宫还是能告御状?此案已经了结了六年。”
虞若蘅气得一笑,明明嘴角上扬,眼里却是无尽的忧伤,泪水滴落,又被她倔强擦掉。
一滴一滴,仿佛擦不尽,正如虞府的血那般,流不完。
“那我就杀进东宫,去告御状!”
周叔不知道从哪拿出帕子,他缓缓展开一块帕子——里面躺着三根生锈的断箭。他把断箭并成完整的箭杆,尾羽处刻着小小的虞字。
夜风卷着灶灰打旋,恍惚间像是六年前虞府的火。
“留下吧。”周叔没头没尾留下了这句话,起身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