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四面亭对

潞王府,后苑

从香远堂上万寿桥,桥面横跨小西湖,直通湖中心的四面亭。

还未抵近四面亭,在湖边朱由梓便已经听到了悦耳的琴音。

时而缓和,时而急促,时而断断续续。

朱由梓知道,老爹这是又在借琴抒情。

掀开写满墨笔的轻柔幔纱,朱由梓走入旁听席坐定。

朱常淓端坐琴后,一直以来保养妥帖的长指甲到了他的作用处。

焚香、抚琴、坐而论道。

此乃汉家士子最向往的生活,自然也是朱常淓最喜欢干的事情。

待琴音骤停,朱由梓睁开眼睛,却看见老爹失神的盯着身前的潞琴,宛若抚摸爱人一样,恋恋不舍。

“安哥儿啊,你说这世上真就没有双全之事了吗?”

朱由梓知道老爹说的是什么事情。

这两日来在杭群臣,特别是以黄道周、马士英为首的文武百官不断向潞王府投递劝进表、监国笺,其中以黄道周最为积极,一日之间连抵两书,分别为《潞王劝进表》《潞王监国笺》。

“爹,自古皇家无私情,自古帝王无私事,我们父子俩生于帝王之家,享受了万民供奉,自然需要承担天下重担,此乃天道循环之理,孩儿倒认为无可厚非。”

“若爹真无意朝堂之事,可学惠王,彻底断绝与外界之间的联系,甚至连自己王府的属官都不再接见。”

“不过,恕儿子直言,朱家子孙这个身份,是我们永远也洗脱不了的头衔,试问若真由鞑子得了天下,他们会善待我们这些前朝宗亲吗?”

朱常淓自然是舍不得王府的荣华富贵,但也舍不得清静无为的生活,自欺欺人的说道:

“不见得吧,且不说满清入关以来,未曾主动加害我朱家一人,且常以为毅宗报仇为名,剿讨闯逆。等到时局稍微稳定,再遣使向北,划江南之地以求和平,解释明清两分,不失为南宋之计也,你我朱家子孙富贵依旧,太祖基业不至于亡于你我之手。”

朱常淓略带希望的看着他,“你说如何?”

朱由梓眼神锐利,“爹,是有大臣给你说了什么吗?”

朱常淓叹息一声,将一旁的一份《请潞王监国笺》,递给朱由梓看,监国笺的下方署名正是“臣建极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少傅兼太子太师士英。”

朱由梓阅览全文,总体思想就是,大明危在旦夕,天子北狩,当今天下能挽大厦之将倾者,唯潞王而已,故请潞王出任监国,稳定局势。

随后又附上了自己对当前局势的见解以及解决措施。

马士英认为,当务之急是要遣使与北方求和,哪怕是割让包括南京城在内的八府三十余县也在所不惜。

而推荐的出使北国的使者正是陈洪范。

朱由梓看完马士英的笺表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郁气。

“如何,为父认为马士英的建议倒不失为上策,如今既然我们父子俩清闲散王的愿望已经沦为侈谈,那偏安江南,将杭州作临安,效法南宋高宗故事,重开大明天,再续大明百年。”

说到这里,朱常淓也不由得升起一股豪气,显然对于马士英笺表中的未来描述十分意动。

朱常淓之所以今天叫来朱由梓商议,也是看到了这些天对方奔走国事,不断打探内外消息,且有时候语出惊人。

如此事关性命大事,也只能和他商量了,毕竟自己百年之后,位子还是要朱由梓来坐。

若对方不愿意,自己还累死累活、担惊受怕的忙活个屁,可以直接躺平了。

朱由梓听到老爹这么说,略微思量后问道:“爹,我听说向王府投递的人中不止有马士英的笺表,还有黄道周的笺表,不知爹看过没有。”

“哼,当然看过了,身为当今清流派的扛鼎人,满篇无外乎高谈阔论,却一点都没有落到实处,言必称国家大事,却全然不拔一毛,完全是把我们父子俩当作军旗用,丝毫不会考虑我们的利益。”

受皇室内部的偏见影响,朱常淓向来对清流派没有什么好感,马士英之流好歹还考虑皇帝的利益,这些清流派大臣则是完全以自己私利投之于国家之上。

事实上朱常淓根本就没有看黄道周的笺表,他开始还耐着性子仔细看了几位最先投入王府清流派大臣的笺表,但很快就没了耐心。

之后凡是清流派大臣的笺表,朱常淓一律看都不看丢到一旁。

但朱由梓不知道,他就当老爹看过,如是说道:“且不说没有一场胜利,北虏是否愿意和我们停战议和,就说马士英、阮大钺之流,不说他们是废物,也和力挽狂澜的能臣沾不上什么关系吧。”

“不然也不至于让弘光皇帝深陷敌营,所以对于马士英的计策可行度,孩儿认为还是要表示谨慎。”

“再说黄道周等清流士人,虽然他们总是抱着一股子清高、自私自利、门户之见,但不可否认的是,东南各省地方是东林-复社党人的基本盘。”

“如今大明仅剩下南方,又以浙闽江西等地为核心,若不取得他们的协助,兵从何来,钱粮何来?”

“所以又回到了之前孩儿说的那句话,没有兵,没有钱,拿什么和清兵打,依照满清鞑子那贪婪的秉性,不打一场大战,将他们打疼了,他们是不会坐下来好好和你说话的。”

“因此,孩儿认为不应该过分重用任何一边,而是应该两用,以马阮治清流,御清流挡北虏,在此期间分辨他们中哪些是可用之人再加以重用,最后收拾旧山河,重开大明天。”

朱常淓之前仅是凭借马士英的描述,认为出任监国,乃至登基称帝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如今再听到朱由梓的分析,心中才终于是有了一成底气。

看着早已长得风华正茂的世子,朱常淓感叹道:

“安哥啊,若是没有你,我是一定不会答应出任监国的。我很清楚,现在这个时间段,这个位子实际上就是一个靶子,烫手的山芋。这也是杭州府周边如此多的藩王,如今没有一个人想要出来和我抢这个位置的原因。”

“没有当过皇帝的藩王投降北方可能不会死,但当过皇帝或监国的藩王,若沦落北国,一定会死。”

“当年英宗北狩,那是运气好,有于谦,所以回来了。如今弘光被俘,大明没有了于谦,他还能回来吗?呵。”

朱常淓深深的看着自己的独子,语气深沉道:“你要记住,为父今天登上这个位置,一切都是因为你,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成祖的影子,看到了重开大明天的希望。”

“现如今有为父在前面帮你抵御那些老臣的箭雨,你只需要安心在后方发展属于你自己的实力。”

“等到时机成熟,本王退位让贤,重效唐之高太,宋之徽钦,便已经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朱由梓闻言心中大动,在原地跪伏道:“儿谨记,誓不会辜负父王期望。”

朱常淓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再次眷恋的看向身前陪伴自己十几年,由自己亲自制作而成的木琴:

“老伙计,我要暂时缺席了啊。”

叮——铮~~~

琴音再次响起,其中充斥着对往日的追惜,对今日的决绝,对来日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