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市场的蓝色大棚被冲刷的发亮,水柱子像泵管里呲出来的水,白花花的向下冲。乌糟的路面黑水横流,从高向低淌。货主老板,摊主代卖和也一些赶的不巧的买主躲在大棚下,盯着雨幕讨论着。他们不会在这样的时候打牌,心里都有各自的焦虑。甚至不如光着膀子猛开三轮车的车夫们,下雨天,车夫们可以歇歇,生意人不行。
水果行情,比天气更多变,一个小时一个价,差一天便不知赚多少赔多少。最好的就是像手上捧着滚烫的山芋,赶紧从自己手里转手到他人手里,最后都能从转手的过程中挣到一些。
没有人来打听穿肉串的事,像安静地提示着彭婉竞,此路不通。如果此路不通,明显还是要继续攀附在程其荣作弊挣钱,对彭婉竞来说仿佛向上冲去的灰尘,如果长不出翅膀,摔下去的时候便只能粉碎。
世界上绝对没有一直的好,程其荣现在做的这些事已经好过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自己不是赫本,他又怎么可能会成为第二个纪梵希?他恐怕根本不知道那是谁。
啊,纪梵希…
看到口红的牌子,彭婉竞一身鸡皮疙瘩。
大概是在附近化妆品柜台要的最贵的一种,他不可能知道怎么挑的。
所以,如果他不是纪梵希,就应该去找更好的人。即便是他是纪梵希,也应该去找赫本那样的人。
大高个看起来才是合适的人。能想象到在这样舒适的生活里淡然地生活着,穿的漂漂亮亮,站在非常成功的男人身边,接送小孩,做做饭,偶尔到市场里溜达溜达,被养成慵懒的猫。多好。
镜子里的女人不行。
睡觉不敢拉上窗帘,脑袋仿佛长有警惕的眼,即便是周末,她也担惊受怕,好像焦虑也是努力,没有白白浪费时间。
她没有那样国泰民安的脸。
她也没有坐享其成的命。
只适合累死累活。
彭婉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喉头哽咽,又怒又疼,肩头软塌塌地掉下眼泪来。她不是在嫉妒,也不是在生气,是直观的看到了不合适。
撑起雨伞,她沿路步行半小时,来到紧临市场的专供出租区域。
虽然周边在扩建,盖起许多看起来很时髦的商场,但是廉租房区还是因为房租便宜而不可取代。
横向四排纵向五排的红砖楼房已经很旧了,每个窗户都灰尘扑扑。大排档和小吃摊围绕市场入口散半圈,各种味道扑面而来。每栋楼七层高,大多数没有电梯。前排一层楼街道塞满重复的店铺,早餐店,饭店,宾馆,百货,服装,理发店等。后排比较冷清的街道塞满药店,棋牌室,网吧,按摩店;每个栋楼口几乎都坐着浓妆艳抹的拉客女。
这里没有真正的安静。深更半夜到货的司机,睡不着爬起来要去市场的头疼小商户,喝醉的人,不痛快的或者兴奋,都会让他们不管不顾大声说话,大声吐痰。
四周极度缺少绿化,零星几棵终于活下来的法桐树小桩,顶着一团灰绿树头,也在不大一点的社区广场周围可怜巴巴的半死不活。街道上的垃圾桶溢出来,铺盖成坟头,苍蝇乱飞,不知多久才清理一次。
好像每个初来乍到的人,都要在这片廉租房区域脏衣服似的滚转一番,最后要么买房离开,要么卷铺盖另谋出路…当年刚高中毕业的梁晓龙找到老丈人,在他们的推荐和硬塞下,带着彭竞雅来到市场,在这片住房区还几乎没有商店的情况下住下来,滚动煎熬多年才搬出去。
彭婉竞一走进来,便瞬间感觉不到真正的生活。虽然雨水还在周围噼里啪啦,但是冲不掉弥漫在头顶的苦斗挣扎气味,人走在街上,还没有垃圾桶盖子底下傲慢的猫和趴广场大舞台上仰着尾巴气淀神闲的狗自在。
五百一间的出租屋在顶楼,一个单间,像在一个正方形上隔出一个更小的正方形厕所,画出一个只带一块石板台和一个水槽的厨房。
房间里有一张低矮的床,房顶垂下一个螺旋节能小灯管。
下雨天,房间里还不算太热。但是,这种房子的顶楼没有防晒层,晴天时晒透房顶,不光墙壁会热,防盗门的把手甚至地板砖都是温热的。暑假回来,睡在没有空调的客厅里,丁芫瑞三天长一身痱子。那种日夜蒸煮的体感,简直是可怕。
只是小孩都已经十二岁,要有自己的房间,一个标间肯定不够,双人间房租要一千二…花掉钱吧,买太空调,在比较舒服的地方才能想办法挣钱,不然光剩自怜了。
于是,她在最后一排房东边靠近幼儿园的七层靠找一个双人间,房东说住户还有两天到期,让她先付二百押金,或者过两天再来。
如果不付押金,这件事好像一懒惰就过去,不会有下文。所以,她服了押金,留了电话。随后又步行回到程其荣家,先将东西收拾起来。很容易,本来没有很多,加上许多冬天的衣服和被子没有从袋子里掏出来,很容易就能拿走。
她心里没底,更不知道怎么结束,漫长不定的未来,仿佛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中漫无目的摸索。只是,也许已经没有退路,身体上的惰性和无阻力下的阻力感在变,像迟早都会被踢开的低矮围栏。已经不是举目无亲的地方,只要付给彭竞雅一点工资,她就会心情舒畅的兼职接送丁芫瑞,那样,碰见任何工作她都能试试。
她要去试试,不管多不容易的事,都可能成为习惯,习惯结痂,脱去敏感和对被拯救的渴望,一定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死掉,一个活下去。
好想要很多钱…很多很多很多钱…
一侧传来汽车的鸣笛声,滴滴作响,在来回穿过的车辆声音中,显得聒噪。
彭婉竞把伞放的很低,心情在雨声中还没有感到太多苦痛,汽车声影响她沉浸其中,见旁边伸出一条通往公园的小路,便转了弯。
“好大的雨,你要去哪?”
程其荣的声音传来,穿过一道一道雨线,迅速投来的保龄球一样,瞬间将她好不容易建设起来的自我抵抗击打的七零八落。
她没有理,好像也在期待他看见,也是有点生气,至于为什么,说不清。过去的十多年里,她早就对丁罗山没有气可生,现在她又好像要生气。
公园里的紫蓝色薰衣草开了,山楂树结了硬邦邦绿涩涩的。拍个照片吧,以后大概转不到这个地方来了。
“彭婉竞!”不会生气的程其荣,声音似乎有点高,他撑着伞跑追上来,掀开她的伞,:“这么大雨你去哪了?回家吧,雨停了再来。”
“你先走吧,我要自己走走,在雨里。”人怎么能不想依靠呢,很想的,但是事态规律不允许。
“不行,真的不行,先跟我走。”程其荣将自己更大的雨伞撑上去,收起小雨伞,紧紧揽住彭婉竞的肩膀走出去,打开车门,带她回到家里。
房间里光线略暗,没关结实的窗户发出哨声,一股雨味。
程其荣没有开灯,打开扫地机器人。将拖鞋从鞋柜拿出,一双放在地上,一双自己穿上,又拿来干干燥的毛巾放在彭婉竞头上。洗了手,冲了脚,走到彭婉竞旁边,看看她,:“先擦干吧,我给你个东西。”
彭婉竞拿下毛巾,站在原地,脚底生根似的不动。
“没有跟梳妆台一起送给你,是还没有邮寄过来。今天刚到。”程其荣打开盒子,递过来。
一对金色手镯。
哇,心里不由得忘乎所以一下,磁铁一般,让彭婉竞不得不考虑怎么要回二百块的出租屋订金。
“我想搬走了,已经找好房子了,也付过订金,两天后就走。”彭婉竞没有接,盖了盒子。
“准备骑车送货她说要坐上去我就知道你要生气了,可是我觉得应该要跟先她说清楚的。”他笑笑,打开手机录音,:“我很高兴你生气。”
“宝珠我有两句话想说,你先下来。”录音中传出来声音,:“这个录音我回家要拿给我女朋友的,所以你别介意。”
“你女朋友?刚认识的人一句话就算女朋友吗。”
“你刚刚看见的那个戴粉色鸭舌帽的就是我女朋友,我跟她认识超过十年了,其中一些事不方便让你知道,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很爱她,真的很爱她;所以你别这样了,还有你要跟你小姨说也别这样了,会伤到她的。”
“我就买水果。”
“不是的。这些话我们不要说透,但是真的别这样了。”
“我没听说过她,很突然,之前一直拿我们开玩笑,你也没讲过,我以为我们差不多已经是男女朋友了。”
“我讲了,你小姨知道的。”
“你说这些我很难受,一下子觉得自己不好了。我觉得你不应该,起码不应该跟我讲这些。”
“要讲的,之前没讲是觉得即便是你小姨不理解,你应该会理解。今天你又当面讲容易让人误会的话,我要说清楚。”
接下来便没有了她的声音,程其荣说最后说,:“我把东西先给你送过去。”录音到此只有车来车往的声音,再没有其它。
“我没有生气,我是觉得你应该找一个让人看起来没那么困惑的女朋友。如果我没有结婚,你喜欢我,我可能还会觉得没问题。或者我有可以跟你交换的东西,你喜欢我也没有问题。我什么都没有,你喜欢我什么?”
“如果喜欢是交换那真不公平。我喜欢你你就得给我同样的东西,不然就不喜欢。你喜欢我吗?”
“不想聊。你有车有房有钱,喜欢什么不行。”她往房间走去,拉出包装东西。
“如果这些你都喜欢那就喜欢吧,为什么还要走?”
“我没有东西给你喜欢。”
“你留下我就喜欢。”
“那就算了吧。我想自己挣很多钱,到时候你再喜欢吧。”
“我给你,我帮忙。”
“我不要。什么东西都会变,喜欢的时候就给,不喜欢的时候都拿走,更不公平。我要有自己东西,我必须要有。”
程其荣无奈地叹气,:“那你等有了再走啊,现在带他去哪儿?”
“我现在就要走!你管我去哪儿。”她听出来的意思是别的意思,不坚定地要她留下,还是会变,或者只是同情小孩。
程其荣笑了,把包推回去,:“我确定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你如果是不喜欢我要走,我也希望你稳定下来再走。”
“不要。”
“我理解女生结婚前要彩礼,要多少都合理。所以我挣到的第一笔钱给我前女友打过去,十万,我觉得我欠她。第二次我高中同学要三十万,我也给,她不见了我都没想要回来,我觉得我没有让她看见安全感。现在,我更理解你现在的不安和不相信,但是你什么都不要,我不知道给你什么,所以希望你花点时间看看我有没有在骗你,能不能依靠我。”
彭婉竞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对,三十万是我父母报警要的,本意我是不想的。”
“那你这么多年你怎么不给我十万,三十万?”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谈,我到现在也觉得你会不会还是不太喜欢我。”
彭婉竞也在想,会不会真的是不喜欢。她没有说话,把手镯接手里。
“很烦!我交了两百订金。”
“我帮你拿回来。”
“那你还不得跟谁谈就给谁钱?”
“我没有再谈,我想你可能是在找爱情的。”
“谁说的!我全部都要的。”
程其荣拿出手镯,又轻轻拿起彭婉竞的一只手,:“我知道。试试吧,我不知道是不是合适。”
很沉,圈口略大,垂下手腕,镯子好像要掉。上面攀附梅花纹,连花蕊的小点也看得清。戴上手镯,心情莫名的喜悦,如同迎面闻到一股花香,几乎是瞬间的便将各种情绪都融化掉。以前心情总不好,原来是没有这些东西“保佑”吗。
程其荣又要将另外一个戴上,彭婉竞把手背过去,:“戴两个会变成手铐,我只戴一个,但是这个我也要。”
“好。”程其荣将盒子递过去,又将彭婉竞抽出来的行李袋推进去。
“你不怕我拿了东西跑掉?”
“本来就是给你的。”
“我发现你这个脑子不对。”
他笑着走出房间,将放在门口的菜拎起来往厨房走去,:“今天请他们到家里吃饭吧,下雨天,没很多事要做。我会做很多菜。”
“我洗碗!可是我还想走,就是想走。”
“你可以经常说说,像走了一次。”
彭婉竞呲牙咧嘴把手镯薅下来,扔在床上。太沉,压的手腕生疼,她在怀疑有人说戴手镯带了十几年不摘是不是感觉迟钝。
“你不会想让我给你一个拥抱吧。”彭婉竞说,假装很好意思。
“哈,又不是在等价交换。你快换下湿掉的衣服,我跟你接丁芫瑞。”程其荣脸快速通过,不停低头从脚边袋子里往外拿菜放冰箱。
“哈哈,好。”彭婉竞马上转身回房间,关上房门换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