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红月，悬临天幕

海娜注视着遗失的衣角，那片棕灰色的、孤零零的衣角在她小小的手中滑落，飘荡着渐行渐远。

她听到了尤廉最后说的那句话。

“别太过相信我，我并不是什么好人。”

可小海娜只当尤廉是在嘴硬。

……

记忆中的手术台上，一名将行迟暮的老人戴着呼吸机艰难地喘着气，她看着守在自己身边的一群即便是哭也不敢哭出声来的人，在这种压抑的病房，一道响亮的哭声反倒是最醒目的那一个。

年幼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老人满手针孔的嶙峋，却不敢多加触碰。

“外婆，外婆你会好起来的，我们约好了你要看着我长大，你说好了等我下次考试年级前三就带我去游乐场玩，你说好了要给我买很多玩具，你说好了，你说好了的……”

“为什么你要说话不算话！为什么！！！”

“小尤别哭……”

老人咳嗽不止，声音越来越颤：“外婆没有骗你，外婆只是生个小病，过两天就好了，等我好了你想去哪里玩外婆就带你去哪里好不好……

你别看外婆现在没什么力气，外婆可耐活了，我昨天听你妈妈说你考了全班第一，考得真好，等你将来考了大学，外婆亲自送你去上。”

“真的吗！”

男孩高兴地用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鼻涕。

“我们小尤将来想干什么啊？”

“我看到电视里那些超级英雄打来打去可帅了！”

说到这里，男孩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英雄模型，然后一边拿在手里飞来飞去，一边发出“呜呜”的拟声。

“轰！我是英雄，我要打败怪兽……我要变得和他们一样厉害！”

说着，男孩的眼睛睁大了几分：“妈妈告诉我如果我想要变得和他们一样强大，如果我将来能成为一名军人，就可以当超级英雄了！”

“这孩子就是有出息，外婆支持你，等小尤当上了军人，外婆逢人就夸我们家小尤有出息，我们家小尤是英雄，路边路过条狗外婆也跟它们夸小尤几句。”

“外婆，等我穿上军装给你敬礼！”

“我要成为一名军人！”

“好，外婆等着！”

可是男孩终究是没能等到那一天，因为他的外婆患上的是不治之症。

在外婆死的那一天，是男孩出成绩的那一天，在学校的他备受表彰，离开学校的他费力带着成绩单想要和家人，和外婆分享，结果却在家中见到了母亲。

她红着眼：“去见见你的外婆最后一面吧，你的外婆在临死前说想要看看你，但是她担心会影响到你的学业，也不想让你难过。”

可我只会更难过。

男孩心想。

——他们已经把她的尸体接回了家。

再然后，男孩的成绩越来越好，家里人无一不为他感到自豪，高考之前，男孩的母亲特意把他叫到身边，叮嘱了他许多许多事。

“你要好好考试，什么都不要多想。”

“你是我们全家人的希望。”

“我们相信以你的能力，报考任何专业都不是难事，那么你现在也该想想未来的路了……小尤，你未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想成为一名军人。”

“不愧是我儿子，有出息！”

母亲那一天的笑容是前所未有地温和，她看着儿子信誓旦旦地在她的面前保证，信誓旦旦地离开了家门。

男孩也是在高考过后，忽地听闻母亲的死讯——

绝症是家族遗传，既然他的外婆患有那种病，那么后代遗传的概率也相当高。

母亲是硬撑着看见自己最后一面。

那一夜男孩守在冰冷的骨灰盒前，父亲沉重的手掌落在他肩上，只剩一声无力的叹息。

那一夜，少年眼中的光熄灭了，又在灰烬中淬炼出坚硬的质地。

他第一次懂得，“长大成人”并非年岁的增长，而是肩头陡然压下的、名为责任与告别的山峦。

恍惚间，父亲低沉的声音、母亲温柔的询问、外婆含笑的“等着”……所有逝去亲人的话语重叠在一起，穿越时空，重重叩击在他心上。

所有人再次向着他发问：“你想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人？”

少年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痛苦与决绝交织燃烧，最终化为一片沉静的火焰：

“我想成为……医生。”

为了那未能挽留的至亲，为了无数像他一样在病魔面前绝望的家庭，他放弃了年少英雄的梦，毅然投身于与死神搏斗的战场。

大学里，当征兵的通知传来，他没有忘记穿上那身笔挺的军装，站在外婆和母亲的遗像前，挺直脊梁，抬起手臂，敬了一个无比庄重的军礼。

“外婆，妈，我穿上了……敬礼！”

那一刻，迟到的承诺，在无声的泪水中兑现。

毕业后，男人选择继续在医学的荆棘路上前行。

他执着地替死者言说，为生者寻找答案，试图弥合那些被病痛和意外撕裂的伤口。

他用这种方式，试图证明着对亲人、对生命的每一个承诺。

直到某一天，高强度的工作和积年的殚精竭虑终于压垮了他。

当那张写着“家族遗传病”的诊断书递到手中时，男人看着那熟悉的字眼，嘴角终究是扯出了一个无比苦涩的弧度。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攥紧了报告单，指节泛白。

窗外阳光刺眼，映着他眼中那片再也无法驱散的阴霾。

“尤医生，您的情况还不算是恶性，现在治疗完全可以康复。”

男人摇了摇头：“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吧。”

那一天，男人走在车水马龙的道路上一个人思索了许久，甚至走过了家门口而不自知。

他就一直这样漫无目的地向前行走，犹如小时候，他的家人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

时间无声流淌，周遭的光线一点点被抽走，直至沉入一片深渊般的昏黑。

曾经光鲜的建筑轮廓在阴影中扭曲、朽坏，所有灯火的色彩都被一种黏腻而森冷的血色悄然吞噬。

红月，悬临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