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笛和救护车的鸣笛声,像两把锋利的剪刀,瞬间剪断了客厅里凝固的、充满血腥和暴戾的空气。红蓝光芒透过破碎的窗户,在狼藉的地板、翻倒的钢琴残骸、散落的乐谱碎片和斑驳的血迹上疯狂地旋转、跳跃,如同光怪陆离的噩梦具象。
陈光背靠着翻倒的沙发边缘,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背撞击带来的闷痛和肺部撕裂般的灼烧感。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钢琴碎片堆里那个瘫软如泥、口鼻不断涌出血沫、发出痛苦呻吟的男人。刚才那耗尽全力的、野兽般的冲撞带来的暴戾余波,还在他紧绷的神经里震颤,混合着对林晚母女处境的巨大后怕,形成一股冰冷的洪流,冲刷着他几乎虚脱的身体。
脚步声和严厉的呼喝声在门口响起!警察的身影出现在被破坏的门洞处,手电光柱瞬间扫遍整个地狱般的客厅!
“警察!不许动!举起手来!”
“放下武器!”
“报告!发现伤者!女性及儿童!男性嫌疑人重伤倒地!”
场面瞬间被控制。警察迅速围住那个瘫软的男人,确认他已失去反抗能力。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冲了进来,直奔蜷缩在角落、死死护着囡囡的林晚。
“妈妈!妈妈!呜呜呜……”囡囡的哭声撕心裂肺,小脸上满是泪痕和惊恐。
“囡囡不怕……妈妈在……”林晚的声音虚弱颤抖,她的一条手臂无力地垂着,明显骨折,脸上红肿带血,但依旧用身体紧紧护着女儿,眼神涣散,显然惊吓过度。
医护人员小心地将囡囡从林晚怀里抱开,囡囡立刻爆发出更凄厉的哭喊,小手徒劳地伸向妈妈。林晚被小心地抬上担架,目光在混乱中艰难地搜寻,最后落在了靠着沙发、脸色惨白、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陈光身上。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和无边的恐惧。随即,她被迅速抬走。
“你!靠墙站好!”一名警察的手电光柱和严厉的指令同时锁定在陈光身上。
陈光没有反抗,也没有辩解。他默默地、极其缓慢地扶着沙发边缘站起来,动作牵扯到后背的伤处,让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他按照指令,走到墙边,双手扶墙。冰冷的墙壁触感透过汗湿的T恤传来。警察开始搜身,询问基本信息。
“姓名?”
“陈光。”
“和伤者什么关系?”
“……邻居。朋友。”
“是你制服了嫌疑人?”
“……是。”
“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接到求救电话。”
他的回答简短、干涩,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脑子嗡嗡作响,林晚最后那个感激又恐惧的眼神,囡囡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那个男人瘫在血泊中的样子,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混沌的噪音。
警察记录着,眼神锐利地审视着他脸上的血迹(是撞人时溅上的?还是自己受伤?)和他明显不自然的站姿。现场的血迹、翻倒的钢琴、碎裂的家具、被破坏的门锁……一切都指向一场极其暴力的冲突。
“需要去医院吗?”警察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额头的冷汗,例行公事地问了一句。
陈光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不用。”
警察没再多问,示意他留在原地等待后续处理。现场勘查、拍照、取证……程序在紧张而压抑的气氛中进行。陈光靠在冰冷的墙上,看着医护人员将那个昏迷不醒、浑身是血的男人也抬上了担架,看着警察小心翼翼地收集地上的血迹样本和凶器——那个沉重的黄铜摆件。每一次闪光灯的闪烁,都像在他混乱的神经上刺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看起来像是负责人的警察走过来,表情严肃:“陈先生,我们需要你跟我们回局里一趟,详细做个笔录。你是现场目击者,也是制止暴力的关键人。”
陈光沉默地点点头。没有选择。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在一名警察的陪同下,走出这片狼藉的“战场”。楼道里声控灯的光线惨白,照在他沾着灰尘、汗水和暗红血渍的脸上,一片狼藉。楼下停满了警车和救护车,红蓝灯光将雨夜的黑暗切割得支离破碎。邻居们惊恐地探头张望,议论纷纷。
他坐进警车冰冷的后座。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嘈杂和灯光。车子启动,驶向未知的程序和盘问。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瞬间将他淹没。后背的疼痛、肺部的灼烧、还有那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惊悸和后怕,在封闭的车厢里无限放大。林晚惊恐的尖叫、囡囡的哭嚎、骨头断裂的脆响、男人濒死的呻吟……无数的声音碎片在他耳边疯狂尖叫!
他猛地睁开眼,额头冷汗涔涔,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不能再想!他需要抓住点什么!抓住一点能让他暂时逃离这片血腥地狱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近乎痉挛般地抬起自己的右手。那只手,刚刚经历了狂暴的冲撞,指关节有些红肿破皮,沾着灰尘和干涸的血迹。他死死地盯着这只粗糙的手掌,仿佛它是唯一的锚点。
然后,在警车冰冷的后座里,在闪烁的红蓝光影掠过车窗的瞬间,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和一种绝望的自我救赎,抬起了右手食指。
指尖悬停在冰冷的空气中。
他闭上眼。
努力地、拼命地,在脑海里驱赶那些血腥的画面和声音,去回想……回想那干瘪的电子琴音,回想那塑料琴键廉价的触感,回想那个在冰冷仓库里、他按向虚无时自己听到的“叮”……
他控制着那根微微颤抖的手指,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向着那片虚无的、充满血腥记忆的空气——
轻轻地,按了下去。
没有声音。
只有指尖按在冰冷空气中的微不可查的触感。
但在陈光自己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在那片被血腥和恐惧充斥的废墟里,他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清晰地“听”到了——
“叮——”
一个孤立的、微弱的、却如同救命稻草般的音符,在他沉寂的心湖最深处,艰难地、执拗地响起。它冲不破现实的冰冷和沉重,却像一道微光,勉强照亮了他意识中一小片尚未被彻底吞噬的角落。
他保持着这个按向虚无的姿势,在警车冰冷的后座里,在闪烁的红蓝光影中,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胸口剧烈的起伏,暴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
笔录的过程漫长而煎熬。冰冷的询问室,刺眼的白炽灯,警察公式化却步步紧逼的问题。陈光机械地重复着接到电话、冲上楼、看到现场、撞倒施暴者的过程。他省略了所有内心的惊涛骇浪,只陈述最冰冷的“事实”。后背的疼痛一阵阵袭来,让他脸色愈发苍白,额头的冷汗不断渗出。
警察显然也看出他状态极差,加上现场勘查和林晚清醒后断断续续的证词都印证了他的说法(林晚在救护车上短暂清醒,向随车警察确认了陈光是接到求救赶来救人的),最终没有过多为难。做完笔录,签了字,被告知近期不能离开本市,随时配合调查后,他被允许离开。
走出派出所大门,天已经蒙蒙亮了。雨停了,但空气湿冷刺骨。城市笼罩在灰蓝色的晨雾中,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他站在冰冷的台阶上,茫然四顾。身体像被掏空,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和疲惫。他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手机在搏斗中不知掉在了哪里,身上最后一点钱也随着手机一起消失了。
怎么回去?
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下台阶。每一步都牵扯着后背的剧痛。冰冷的晨风吹在汗湿的衣服上,让他控制不住地哆嗦。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线条冷硬的重型机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行到派出所门前的路边,稳稳停下。发动机低沉地轰鸣着,带着一种压抑的力量感。
陈光的脚步猛地顿住!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头顶!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机车上的人,穿着一身黑色的皮夹克,身形挺拔。他抬起手,动作干脆利落,解开了那个覆盖整个头部的、哑光黑色的全覆式摩托车头盔。
头盔被摘下。
清晨灰白的光线,毫无遮拦地照在那张脸上。
那是一张年轻男人的脸。轮廓分明,线条硬朗如同刀削斧凿。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鼻梁高挺,嘴唇很薄,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沉静,像两潭望不见底的寒水,此刻正毫无波澜地、直直地看向台阶上狼狈不堪、浑身是伤的陈光。
没有表情。没有关切。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观察,如同在审视一件物品的损坏程度。
这张脸,陈光从未见过。
但这双眼睛……这双隔着深色头盔镜片、在冰冷仓库里无声地审视过他的眼睛……他死也不会认错!
江屿!
这个名字,如同无声的惊雷,在陈光死寂的脑海里轰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