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瑾穿过朱雀大街,走在返回青梧苑的路,她走得有些喘,脸上还洋溢着久违的笑容。朝着米铺前的长队瞅了一眼,有些百姓攥着铜钱与掌柜争执中。
只听见在争论糙米价格一涨再涨,十天光景居然疯涨三倍。
走到拐角处,有人窃窃私语,昨日城东已经饿死了几个人。
唉,这世道,人逢乱世,好好活着像是一种奢望了。
她胳膊肘挂着空空如也的竹篮,怀里抱着半新的绣箱压着她瘦弱的小身板,骨头与绣箱的摩擦带来的轻微的疼。
绣箱是在用两幅绣品与附近的绣庄老板换来的。
承瑾远远地便看见青梧苑的门两侧站着侍卫。她迟疑了一下,低头避开侍卫的目光,沿着覆满木香花骨朵的回廊往内院走。转过九曲桥时,忽然听见西侧书房传来瓷器碎裂声。
“你乃大宋的康王,主动请缨前往金国当人质的时候就没设身处地为我想过?”韦妃尖锐的嗓音穿透书房。
承瑾听到陆清晏淡定的声音:“母亲,大宋危在旦夕,难道儿臣不该挺身而出?”
“你可是我唯一的儿。自金军大举南侵,你父皇匆忙退位,自称太上皇,他让皇位给了太子亶。”
“父皇自有他的道理。”
承瑾杵在那里——陆清晏的声音清淡至极,紧接着另一个似曾听到过的男声响起,“太上皇在位期间不该重用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朱勔、李彦这六贼。”
“陆总督,你要知道,你如今能坐在总督的位置上,是梁师成提拔!”韦妃冷声道。承瑾的绣鞋猛地陷进泥里。
“贤妃娘娘!”陆北强的声音带着破风箱般的沙哑,“数十万的漕粮已被金兵掠夺……”
“够了!”韦妃冷笑截断,“漕运司的破事也敢拿来说?眼下陛下正忙着与金人议和,你却拿这些危言来扰乱人心。莫不是想让我儿再去金营送死?亏得我儿自幼与你兄弟相称。”
承瑾攥紧绣箱边缘,指节泛白。
在集市看到米铺排长龙,米价疯涨,原来是粮食被金兵抢掠。
“娘娘可知?”陆北强突然压低声音,“金人点名要康王交割赔款,正是算准了漕运瘫痪?现在汴京城内的百万军民,存粮撑不过半月!”
承瑾听见鎏金护甲重重叩击桌面的女声穿过:“放肆!你是在质疑陛下的决策?”
承瑾抱着的绣箱突然掉落,重重地掉在地上。
却见陆清晏已大步跨出门来。
他月牙白的锦袍下摆扫过她手背。
他面露忧郁。
只见陆北强紧跟其后。
“你是何人?”陆北强腰间的漕运司玉牌,承瑾抬头时,正对上他警惕的眼睛。
“奴、奴婢是陆圣医府上借住的一介绣女……”承瑾话音未落,韦妃已款步而出。龙脑香混着苏合油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她直想咳嗽。
韦妃凤目微眯,鎏金护甲挑起承瑾的下巴:“倒是个标致的。徳基,这是你新收的通房?”
德基是陆清晏的名号。他神色骤冷:“此女是儿臣带回青梧苑的孤女。”
承瑾感觉护甲的棱角抵住下颌“既是孤女……在集市上售卖绣品的姑娘是你吧?”
韦妃突然松手,承瑾踉跄着险些跌倒,空空的竹篮已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
韦妃的广袖扫过承瑾的绣箱:“如今汴京易子而食,倒还有闲心绣这种东西。三日后送进宫。”
陆清晏猛然拱手:“额娘且慢!这丫头笨手笨脚,况且她体弱多病,恐难承受尚服局的差使。”
韦妃冷笑一声,凝视陆清晏,“嘉国夫人比我更在意你的安危,你却置嘉国夫人于不顾。”
“进文绣局倒挺合适。三日后我便派人来接。”韦妃含笑道,不容陆清晏反对。
“孩儿在金营时,粘罕指着地图说,只要掐断漕运,汴京就是座死城。”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今他们既想要我的命,又想要大宋的粮。孩儿若不去,正中奸计。”
陆北强突然跪下,重重磕头,额头在青砖上磕出血痕:“康王殿下若肯督工,卑职愿率漕帮兄弟死守河道!但请殿下答应,拿到账册后,无论牵扯到谁...”
“够了!”韦妃突然抓起案上的金饼,狠狠砸向墙壁,“你们都疯了!李彦那群人,连陛下都忌惮三分,就凭你们?”
陆清晏望着母亲苍白的脸,想起幼时她教自己读《诗经》的模样。那时汴梁城繁花似锦,御花园的梧桐开得如云霞。
“额娘,孩儿记得您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他捡起地上的护甲,轻轻放进母亲掌心,“若连百姓都保不住,做王爷又有何用?”
韦妃的眼泪突然决堤。她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不过是端王府里一个不受宠的侍女,是这个孩子的出生,才让她在后宫有了立足之地。
也因她这个儿子不久前前往金营作人质有功,徽宗加封她为龙德宫贤妃。
她那哪是流的泪水,分明是多年来的委屈,才让这个好不容易在宫中立足的女人,在无视外人的存在黯然泪下。
“明日我去求太后。”她终于妥协,声音沙哑,“但你必须答应我,每天派人快马传信,若有半点风吹草动...”
“谢额娘!”
“谢贤妃娘娘!”陆清晏与陆北强同时叩首。
三人围在地图前商议。韦妃看着儿子眼中重新燃起的光,突然想起昨夜的梦境——青梧苑的梧桐树开满白花,却在风中化作漫天飞雪。
待韦妃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外,只见陆北强问:“你还真将她藏于你这外府里?”
“你见哪个被藏起来的人还能到处逛?”
承瑾记起陆北强,在邗沟见过他,他问过她那件狐裘,她跟他实话实说过,陆北强要找的赵构正是眼前的陆清晏。但承瑾不知道赵构,就像陆北强不知道陆清晏一样。
承瑾没注意陆清晏冷着的脸,陆北强识相地告辞转身离去。他是迫不得已地才来青梧苑找他,哪曾想韦妃查到了他有这么一处宅子。
好巧不巧地与他前后脚到青梧苑。
陆清晏站在青梧苑门口,望着陆北强远去的背影。
陆清晏看着她捡起绣箱,看着她抱着绣箱站在廊下。
二人像隔着时空,互相看着彼此。
承瑾的手在抖,强作镇定道:“先生是当今的……康王?”
陆清晏不作声,不作声就是默认。
“刚才的娘娘是你的娘亲?”承瑾知道她这是废话,是明知故问。
“你的本名是赵构?”
陆清晏点了一下头,“这府里的人都只知我是陆清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