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惑何在?”秦朗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在铜匦台压抑的空气里激起无声的涟漪。他那双鹰隼般的眸子越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锁在裴姝脸上,带着审视,更带着一丝洞悉的锐利。
裴姝心头微凛。此人不仅出现的时机极其微妙,更是一语切中了她推理中最大的悬疑——凶手布下指向紫微帝星的死亡星图,那象征灾祸、兵乱的“荧惑”火星,又该落在何处?它暗示的下一个目标,或者说,这场血腥仪式的真正目标,究竟是谁?
“荧惑飘忽不定,非固定星官,需观天象实时定位。”裴姝压下心绪,声音恢复一贯的冷静,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尸体心口那道最深的伤痕上,“但凶手既以紫微为核,荧惑所指,必是当下星图中与紫微形成特定凶煞角度之位。这需要精确的星图比对。”她转向那刀疤队正,“速派人去司天台,取最新校正的洛阳分野星图,标注所有主要宫观、官署、城门方位,以及……三年来重大天象记录,尤其是荧惑异动!”
队正不敢怠慢,立刻指派两名腿脚最快的金吾卫飞奔而去。
“大理寺协查?”武玥抱着手臂,审视着秦朗,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铜匦案发才多久?你们大理寺的鼻子比狗还灵?”她可没忘狄公提点过,神都水深,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秦朗面色不变,从怀中取出一份盖着鲜红大理寺印鉴的文书,展开。“申时三刻,告密院侍御史已遣人报官。在下恰在左金吾卫衙门办事,奉命先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具无头躯干和血淋淋的童谣,“况且,‘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此等大逆童谣现于铜匦,已非寻常刑案,大理寺岂能置身事外?”
武玥哼了一声,不再言语,但眼神里的戒备丝毫未减。裴姝则已蹲回尸体旁,仔细清理着那块染血的五芒星木牌。符号线条粗陋扭曲,却透着一股蛮荒原始的邪气。她用小刷子蘸了药水,轻轻拂去凝结的血块,在木牌一角,一个极其微小的刻痕显露出来——一个歪斜的数字“三”。
“三?”武玥凑过来,“什么意思?第三具尸体?还是第三个目标?”
“或许是某种序列标记。”裴姝将木牌收入证物袋,眉头紧锁。凶手留下如此明显的符号和童谣,与其说是藏匿,不如说是宣告。一种带着仪式感的、充满恶意的宣告。
“裴大人!”一名金吾卫气喘吁吁地抱着一个沉重的卷宗盒跑了回来,“司天台当值的李主簿说,您要的星图是绝密,他无权调取!只……只给了这个!”他递上几卷相对陈旧的图册和一本厚厚的簿册,“这是去岁抄录的分野图副本和《开元占经》节要,还有……这是历年重大星象异动和对应事件的记录副本。”
裴姝暗叹一声,武周时期对天象的管控尤为严格,真正的实时星图和详细记录都在深宫或由亲信重臣掌管。能有这些副本,已是司天台那位李主簿顶着风险的最大让步了。她迅速展开那张相对详尽的洛阳分野星图副本,在火把下铺开。
图纸上,洛阳城的轮廓与天上的星宿通过特定的分野规则对应起来。紫微垣,象征着帝王居所,其核心“北极五星”正对应着皇城核心的明堂、天堂区域。裴姝的目光顺着自己脑海中勾勒的、由尸体伤口“模拟”出的扭曲紫微星图线条,在图纸上快速移动。
“天枢……”她指尖点在象征“天枢”星的位置,图纸上对应的正是皇城外那高耸入云的巨大铜柱——天枢的基座方位。“凶手刻意强化了指向天枢的伤口,将其作为扭曲紫微的‘轴心’。”她的指尖继续移动,顺着伤口的深度和方向变化,模拟着星图的连线,“那么,按照这个被亵渎的星图布局,荧惑应该落在……”
她的手指划过图纸,最终停在洛阳城西南角一片区域。图纸上标注着几个小字:”太史局观星台”,以及旁边稍远处的一个地名——星官旧邸。
“太史局观星台?还有……星官旧邸?”武玥凑过来,念出地名,一脸困惑,“凶手的目标是观星台?还是那个旧宅子?”
“观星台是观测天象之所,象征意义重大。而‘星官旧邸’……”裴姝迅速翻阅那本《星象异动及事件录》,指尖在陈旧的纸页上飞快滑动。突然,她的动作停住了。目光凝固在某一页的记录上:
“圣历二年冬,己亥月,丁未日。
夜,荧惑守心,赤芒贯空,主大凶。同日,太史局灵台郎周衍及其家眷七口,于宅中暴毙。现场无闯入痕迹,死状……离奇。案卷存疑,封存于刑部乙字库,卷号:岁刑乙七三。”
圣历二年冬!正是三年前!
荧惑守心!大凶之兆!
灵台郎周衍!全家暴毙!死状离奇!案卷存疑封存!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汇聚!铜匦童谣里的“冤魂索命”,尸体伤口模拟的亵渎星图指向的“星官旧邸”,三年前荧惑守心当夜发生的灭门惨案!
“是周衍案!”裴姝猛地合上册子,眼中寒光爆射,“凶手在用这具女尸和童谣,重提三年前的星官灭门案!他在模仿当年的‘荧惑守心’凶局,以铜匦为棺,以女尸为祭,向朝廷索命!下一个目标,很可能与当年的周衍案有关,或者……就在观星台附近!”
“周衍?”秦朗不知何时已走近,听到了关键信息,他眉头紧锁,“那个被认定是‘观星失仪,引天降罚’而畏罪自尽的灵台郎?他的案子……当年就透着古怪。”
“畏罪自尽?全家七口一起自尽?还死状离奇?”武玥嗤之以鼻,“骗鬼呢!这分明是灭口!”
“案卷封存于刑部乙字库,卷号岁刑乙七三。”裴姝语速飞快,“秦评事,你既奉大理寺之命协查,可能调阅此卷宗?”
秦朗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刑部乙字库封存的疑案旧卷,非圣旨或三司会签,不得开启。尤其涉及天象谶纬……”他话锋一转,“不过,副本或摘要,或许在案卷库的故纸堆里能找到蛛丝马迹。事不宜迟,在下可去案卷库一探。”
“好!案卷库交给你!”裴姝当机立断,转头对武玥道,“我们去观星台和星官旧邸!凶手既然重提旧案,模仿凶局,现场必有线索,甚至可能留有指向下一个目标的‘荧惑’标记!武玥,你脚程快,先去星官旧邸外围探查,小心埋伏!我随后带金吾卫去观星台!”
“明白!”武玥应声,身影一晃,已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朝着城西南方向疾掠而去。
裴姝则带着一队金吾卫,举着火把,快步赶往位于皇城西南隅、紧邻太液池的太史局观星台。夜色中的观星台,是一座巍峨的砖石高台,顶部平台摆放着巨大的浑天仪、圭表等仪器,在星空下沉默伫立,仿佛亘古的巨人,凝视着人世与苍穹。
然而,当裴姝等人登上高台时,一股浓烈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了她。太安静了!值守的灵台郎和吏员竟无一人现身!
“搜!”裴姝厉声下令。金吾卫立刻分散搜索。
很快,在高台东北角,一处用于记录星象的石案旁,发现了一名蜷缩在地的灵台郎。他双眼圆睁,瞳孔涣散,脸色呈现一种诡异的青灰色,嘴角残留着白沫,已然气绝。他的右手食指伸出,僵硬地指向石案上摊开的一卷星图,指尖正戳在星图上一个被朱砂重重圈出的位置——**心宿**(象征帝王)与**荧惑**(火星)异常接近的区域!
而在死者僵硬的左手掌心,紧紧攥着一小块揉皱的黄麻纸,上面用炭笔潦草地写着一个字,似乎是临死前用尽最后力气留下的:
“三”
又是“三”!
裴姝蹲下身,仔细检查尸体。“中毒,急性。症状符合‘钩吻’或‘乌头’,发作极快。”她掰开死者紧握的左手,取出那张写着“三”字的纸条,又看向石案上被朱砂圈出的“荧惑守心”区域,最后,目光落在死者指向星图的僵硬手指上。
“他死前想告诉我们什么?‘三’是木牌上的序列?荧惑守心是当年的天象,也是凶手模仿的凶局?还是……”裴姝的目光顺着死者手指的方向,越过石案上的星图,望向高台之外。那个方向,正是洛阳城西南,星官周衍旧邸的方位!
“不好!武玥!”裴姝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凶手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止是重提旧案!他在用血淋淋的仪式和死亡,一步步引导他们走向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而武玥,此刻正孤身前往最危险的漩涡中心——星官旧邸!
“留两人看守现场,封锁观星台!其余人,跟我走!去周衍旧邸!快!”裴姝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转身就向高台下冲去。金吾卫紧随其后。
就在裴姝即将冲下最后一级台阶时,眼角余光瞥见观星台底部支撑石柱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火光下一闪。她脚步微顿,凝神看去。
那是一小片布料碎片,深蓝色,质地普通,像是从某个差役或仆役的衣角撕下来的。但让裴姝瞳孔骤缩的是,那布料碎片上,用某种白色的颜料,清晰地画着一个符号——一个歪歪扭扭的五芒星,内部填充着凌乱的线条,与铜匦尸身上发现的木牌符号,一模一样!
凶手来过这里!而且很可能刚离开不久!他不仅毒杀了灵台郎,留下了指向性的线索,更是在……嘲弄!在宣告他的无处不在!
裴姝一把抓起那片布片,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直透心底。她不再犹豫,跃下台阶,翻身上了金吾卫牵来的马匹,一夹马腹,朝着西南方向星官旧邸的黑暗轮廓,疾驰而去。夜风呼啸着掠过耳畔,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武玥,你千万不能有事!
而此刻,在洛阳城西南角那片早已荒废、被坊间视为不祥之地的“星官旧邸”外,武玥的身影如轻烟般伏在一堵断墙的阴影里。眼前的宅邸黑沉沉一片,断壁残垣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影子,死寂得如同坟墓。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草木腐朽的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甜腥气。
她琥珀色的眸子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按照裴姝的推断,这里应该是凶手下一个“仪式”的关键地点,怎么会毫无防备?
就在她准备冒险潜入探查时,一阵极其轻微、如同幼猫呜咽般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从宅邸深处某个方向飘了出来。那声音微弱、凄凉,充满了无助和恐惧,在这死寂的废墟中显得格外瘆人。
武玥心头一紧。还有人?受害者?还是……陷阱?
她屏住呼吸,仔细分辨声音的来源。啜泣声似乎是从主屋后方,靠近后花园的位置传来的。她悄然移动,绕过倒塌的门廊,借着残垣断壁的掩护,向声音源头摸去。
后花园早已荒草丛生,假山倾颓。啜泣声变得清晰了一些,就在前方一座半塌的凉亭附近。武玥伏在一丛茂密的野草后,拨开草叶,向凉亭望去。
月光惨淡地洒下,照亮了凉亭一角。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冰冷的石阶上,背对着她,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动着,发出压抑的哭声。看身形,像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穿着破旧的布衣。
“谁在那里?”武玥压低声音问道。
那小小的身影猛地一颤,哭声戛然而止。他(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来。
月光照在那张转过来的脸上。
武玥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