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跳跃,映着裴姝骤然紧缩的瞳孔和武玥染血的凝重面庞。双面佛的符牌、源自西域的诡异香料、操控兽群的琵琶、铜匦案的血腥星图、三年前星官灭门案的疑点标记…还有那飘忽不定、索命般的童谣与狐鸣…无数看似毫无关联的碎片,此刻被这根无形的线猛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渊。
裴姝的指尖,死死捏着那枚冰冷的双面佛符牌。忿怒相佛陀莲座底部的扭曲星芒符号,仿佛带着灼人的刺痛感,烙印在她的视线里。这绝非巧合。兽苑废墟的陷阱、诡异的傀儡、凶悍的机关兽、那个带着兽形面具的吹笛人…这一切,都像是精心布置的舞台,只为将他们引向这枚符牌,引向这个符号,引向那个隐藏在黑暗深处的、以双面佛为图腾的阴影。
“粟特文…”裴姝低语,目光再次落在那符牌边缘细密的蝌蚪状文字上。她虽不能尽识,但那独特的文字风格指向了西域的粟特商人。香料、符牌、符号…三样来自兽苑核心的证物,如同三把钥匙,却共同指向了同一个方向——西域,以及那些在长安城扎根的胡商胡人。
武玥抹了一把脸上的兽血和汗水,肩头撕裂的伤口在夜风里隐隐作痛,但更让她心头发冷的是那傀儡空洞的琉璃眼珠和机关兽冰冷的尾锤。“不是人…是机关和邪术!还有那笛声…能控兽,说不定还能控人!那吹笛的杂碎,跑得倒快!”她恨恨道,目光扫过断墙外无边的黑暗,“他腿上有你的针,跑不远!还有这鬼味道…”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空气中残留的奇异香料气息,清冽辛甜又带着麝香底蕴,此刻如同一条无形的丝线。
裴姝将包着符牌和香粉的素帕小心收起,眼神锐利如刀:“粟特胡商…西域香料…平康坊是胡商聚集之地,亦是西域奇香流入长安的门户。这香气,便是最好的路引。”她转向金吾卫队正,“封锁兽苑,详查每一寸土地,尤其是假山内部!那傀儡和木兽的残骸,尽数运回验房。通知各城门,严查出城者,留意小腿有伤、携带异域乐器之人!”
“得令!”队正抱拳领命,立刻指挥人手分头行动。
裴姝的目光落在武玥染血的肩头和后背撕裂的衣衫上,眉头微蹙:“你的伤…”
“皮肉伤,死不了!”武玥打断她,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战意和怒火,“追!那杂碎腿上有伤,又带着这么冲的味儿,天亮前他躲不了多远!线索就在平康坊,不能断!”
裴姝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两人心意相通,翻身上马,循着夜风中那缕若隐若现、却执着不肯散去的奇异香气,如同最敏锐的猎犬,策马冲出死寂的兽苑废墟,直扑长安城夜夜笙歌、却又暗流汹涌的心脏地带——平康坊。夜色如墨,马蹄声碎,那缕妖异的甜香,便是刺破迷雾、直抵真相的引路幽魂。
……
平康坊的夜,是流淌着蜜糖与鸩毒的长河。雕梁画栋的楼阁悬着成串的琉璃灯,将朱漆栏杆、彩绘檐角映照得流光溢彩,丝竹管弦之声与男女的调笑软语混杂着酒香脂粉气,从无数洞开的绮窗里弥漫出来,织成一张令人沉醉迷失的网。然而在这浮华的锦绣之下,阴影也格外浓稠,狭窄的巷弄深处,污水横流,暗角里蜷缩着被繁华遗忘的落魄身影。
裴姝与武玥勒马停在坊内一条相对僻静的横街口。空气中弥漫的浓郁脂粉和酒气,几乎将兽苑追踪而来的那缕奇异香气彻底淹没。两人下马,将马匹交给一名暗中随行的金吾卫校尉看管。
“味儿太杂了。”武玥皱着鼻子,努力分辨着,“跟丢了?”她肩头的伤口只是被裴姝用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和布条草草处理过,动作间仍牵扯着阵阵锐痛,但这痛楚反而让她更加清醒和焦躁。
裴姝闭目凝神,如同入定。她的嗅觉远比常人敏锐,尤其是在刻意集中精神之下。周遭驳杂的气味如同潮水般涌入她的感知:浓腻的蔷薇水、廉价的铅粉、发酵的米酒、汗液、呕吐物的酸馊…无数信息碎片在脑中飞速过滤、排除。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武玥几乎要失去耐心时,裴姝倏然睁眼,清冷的眸光精准地投向横街深处,一间门面不大、檐角挑着一盏素白琉璃灯的小铺。
那盏灯的光芒清冷,在周围一片暖融的红色灯笼中显得格格不入。灯下悬着一块小小的木牌,刻着三个娟秀的篆字——“解忧香”。
“在那里。”裴姝的声音低沉而肯定,“香气源头,虽弱,但未绝。”
两人悄然靠近。这是一间典型的西域香药铺子,门板紧闭,但从门缝里,丝丝缕缕更加清晰、层次丰富的异域香料气息顽强地透了出来。沉郁的安息香、清冽的甘松、辛烈的胡椒、馥郁的没药…以及,那独特的、带着麝香底蕴的清冽辛甜!正是兽苑吹笛人身上残留的主调!
裴姝示意武玥警戒,自己则侧耳倾听门内动静。里面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她指尖微动,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无声探入门缝,轻轻拨动门闩。
“咔哒。”一声轻响,门闩滑开。
裴姝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的混合香料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微醺的暖意。铺内没有点灯,只有门口琉璃灯透进的微弱光线,勉强勾勒出四壁高耸到顶的药柜轮廓,以及中央一张摆放着天平、药碾、大小琉璃瓶罐的长桌。各种香料分门别类,盛放在敞开的木格或精致的瓷罐里,琳琅满目。
一切似乎井然有序。
然而,裴姝的目光瞬间凝固在长桌之后,那片被阴影完全吞没的角落!
一个人影,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蜷伏在地上。
武玥也看到了,立刻闪身而入,横刀半出鞘,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并无埋伏后,才快步上前。裴姝迅速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
跳跃的火光驱散了角落的黑暗,也照亮了那蜷伏人影的全貌。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穿着平康坊乐伎常见的、质地尚可的湖蓝色齐胸襦裙,发髻散乱,珠钗歪斜,几缕青丝被冷汗黏在惨白如纸的颊边。她身体僵硬地蜷缩着,双手死死扣住自己的喉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扭曲,指甲缝里满是抓挠出的血痕。嘴巴大张着,形成一个无声呐喊的恐怖黑洞,舌头微微外吐,舌尖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黑色。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她的眼睛。瞳孔极度放大,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白,空洞地瞪着虚空,凝固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极致痛苦和恐惧!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目睹了来自地狱的景象。
“死了。”武玥探了探鼻息和颈脉,声音低沉。她注意到死者裸露的脖颈和手臂皮肤上,浮现出一种不正常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暗青色纹路,在惨白的皮肤衬托下,如同妖异的刺青。
裴姝蹲下身,动作沉稳地开始初步检验。她避开死者抓挠脖颈的手,指尖轻轻按压死者颈部的皮肤,触感冰冷而僵硬。目光扫过死者痛苦扭曲的面容,最终落在那紫黑色的舌尖上。她取出一根极细的银针,小心地刺入死者舌尖。
拔出银针,凑近火折细看。
针尖部分,赫然呈现出一种深邃、近乎妖艳的靛蓝色!
“剧毒。”裴姝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寒意,“非中原常见毒物。毒素发作极快,猛烈异常,瞬间窒息,死者连呼救都来不及。”她的目光转向死者手臂和脖颈上那蛛网般的暗青色纹路,“毒发时血脉逆冲,呈现异象。”
她随即注意到死者紧握成拳的右手似乎攥着什么东西。小心掰开那冰冷僵硬的手指,一小块深褐色、质地粗糙的布片露了出来,边缘还有撕裂的痕迹。
武玥瞳孔一缩:“这布…和兽苑那吹笛杂碎肩上被我划破的料子一样!”
裴姝将布片拿起,放在鼻端轻嗅。一股混合着汗味、尘土和血腥气的熟悉味道传来——正是那吹笛人身上残留的气息!而在这气息之下,还掩盖着一缕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奇异甜香!与兽苑吹笛人、双面佛符牌旁残留的粉末,同出一源!
“她认识那个吹笛人!至少有过近距离接触!这布片,很可能是在挣扎或接触中撕扯下来的!”武玥立刻推断。
裴姝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最终落在长桌边缘一个倾倒的琉璃小瓶上。瓶子很小,瓶口敞开,旁边散落着几粒芝麻大小、深褐色、油亮亮的种子状物体。她小心地捻起一粒,指尖传来微微的粘腻感。凑近鼻端,一股极其浓郁、霸道、甚至带着一丝腥气的奇异甜香猛地冲入鼻腔!这香气,与符牌旁粉末、兽苑残留、以及死者身上那缕被掩盖的香气,完美重合!但更浓烈、更原始、也更…危险。
“骨生香…”裴姝缓缓吐出三个字,眼中寒芒闪烁,“《西域异毒考》中有载,产自极西雪山之巅,取其花籽炼制。其香馥郁甜腻,可乱神智,微量可致幻,过量则…”她的目光落回死者扭曲的面容,“顷刻夺命,骨现青痕,故得此名。此物稀罕,价比黄金,中原罕见。”
“玉娘…”一个带着哭腔、颤抖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两人霍然回头。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裙、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约莫十三四岁,脸色惨白地站在门口,惊恐地看着地上的尸体,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她显然是这香铺的使唤丫头。
“你认识她?”武玥上前一步,沉声问道。
小丫头吓得一哆嗦,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指着地上的女子:“玉…玉娘姐姐…是教坊的乐工娘子…她…她常来我们铺子买胡香…说是…说是练舞时熏衣提神…”
“她今晚何时来的?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裴姝的声音虽清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小丫头抽噎着:“就…就在半个时辰前…天刚擦黑…玉娘姐姐像往常一样进来,说要买些新到的‘安魂引’…就是那种味道很特别、很贵的香粉…”她指了指裴姝手中的琉璃小瓶和散落的深褐色种子,“胡商阿史那老爷…平时都是他来送货的…今天也来了…正在后面库房跟掌柜清点货物…玉娘姐姐…就自己先挑着…后来…后来阿史那老爷从后面出来…好像跟玉娘姐姐说了几句话…声音很低…听不清…然后…然后阿史那老爷就走了…玉娘姐姐就…就突然这样了!”小丫头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恐惧地捂住了嘴,“她…她好像很痛苦…想喊又喊不出声…就…就倒下去了…我吓坏了…躲在外面不敢进来…”
“阿史那?”武玥与裴姝眼神瞬间交汇!这个名字的出现,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兽苑吹笛人腿上的银针、遗留的布片、符牌、香料…所有线索的矛头,骤然指向了这个神秘的胡商!
“那个胡商阿史那,长什么样?去了哪里?”武玥追问,语气急促。
“他…他总是戴着个帽子…遮着脸…鼻子很高…眼睛颜色很淡…说话腔调怪怪的…”小丫头努力回忆着,“他…他走得很急…出门就往…往南曲教坊那边去了…”
“教坊…”裴姝低语,目光再次落回死者玉娘身上。乐工娘子…常买胡香…练舞提神…与胡商阿史那私下交谈后暴毙…身中稀有的西域奇毒“骨生香”…她攥着疑似阿史那衣服上的布片…
“封锁铺子!所有人等不得进出!详查所有香料来源,尤其是‘骨生香’!”裴姝迅速下令给赶来的金吾卫。她转向武玥,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心:“阿史那的目标是教坊!玥娘,我们得抢在他再次下手之前!”
武玥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凶光闪动:“怎么抢?那杂碎认得我们!”
裴姝的目光扫过香铺内琳琅满目的西域服饰和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最终落在一套挂在角落衣桁上的、色彩浓烈绚烂的胡姬舞裙上。裙子上点缀着闪亮的金片和彩珠,旁边还放着一顶垂着面纱的胡帽。
“他认得我们…”裴姝的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但未必认得一个‘新来的’胡姬。”她拿起那顶垂着轻薄紫纱的胡帽,看向武玥,“平康坊的规矩,教坊排演新舞,常会招募胡姬充数。你肩伤未愈,不宜强攻。追踪、诱敌、近身擒拿,是你的强项。”
武玥瞬间明白了裴姝的意图。她看着那套艳丽的舞裙,眉头拧成了疙瘩,脸上写满了抗拒:“我?!穿这个?扮舞姬?!”让她拿刀砍人没问题,让她扭腰摆臀去跳舞…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裴姝将胡帽塞进武玥手中,语气不容置疑,“阿史那腿上有伤,行动受限,这是他最大的弱点。他认得我的脸,但你不同。混入教坊乐工之中,盯紧所有可疑的胡人乐师,尤其是腿脚不便、行为异常者。玉娘的死,或许只是一个开始,也可能是他急于灭口。找出他!在他把‘骨生香’撒向更多人之前!”
裴姝的目光转向地上玉娘僵硬的尸体,声音低沉下去:“玉娘死前死死攥着这块布,拼命想留下线索…她认识阿史那,甚至可能知道些什么不该知道的。她的死,就是最好的路标。”
武玥看着玉娘那双凝固着极致痛苦和恐惧的、空洞放大的瞳孔,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轻薄的、带着异域香气的紫色面纱。一股混杂着愤怒、责任和破釜沉舟的狠劲涌了上来。她猛地将面纱往头上一罩,遮住了大半张英气逼人的脸,只露出一双在珠帘和紫纱后闪烁着猎豹般凶光的琥珀色眸子。
“行!老娘就当一回‘胡姬’!”她的声音隔着面纱传来,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但要是让那杂碎跑了,或者再死人…”她没说完,只是狠狠捏了捏拳头,指节发出咔吧的轻响。
夜色更深。平康坊的喧嚣依旧,丝竹管弦掩盖着无声的杀戮。教坊的方向灯火通明,隐约传来排练歌舞的鼓乐声。一个身段高挑、穿着艳丽胡裙、戴着神秘紫纱帽的“胡姬”,带着一身格格不入的杀气,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淬毒石子,悄然汇入了那片光影迷离、暗藏杀机的浮华之地。而在她身后,裴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向教坊深处,玉娘无声的控诉和那缕名为“骨生香”的妖异甜腻,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这座不夜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