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塘沽之耻(1933年5月31日·塘沽协定)

1933年5月31日的塘沽港,阴云低垂,像块浸了墨的粗布压在头顶。

海浪拍打着锈迹斑斑的码头,铁腥味混着水草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大海在呜咽。

码头上的起重机早已停止运作,吊钩上还挂着半截缆绳,破碎的帆布在风中飘荡,像一面面残破的白旗,旗角扫过“塘沽港务”的旧标牌,牌面被弹片削去半边。

日军的军舰在海河上一字排开,舰身的钢铁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岸上,炮口的反光里,能看见中国士兵丢弃的钢盔在浅滩上漂着。

塘沽日本驻屯军司令部内,谈判桌是松木材质,散发着陈年霉味,桌上的“日章旗”与关东军旗并列而立。

中方代表熊斌——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总参议——身着笔挺的军装,风纪扣勒得脖颈发红,却难掩眼底的疲惫与屈辱,那眼神像被猎人逼到绝境的鹿。

日方代表冈村宁次——关东军副参谋长——将草拟的停战协议推到他面前,指甲敲了敲“非武装区”三字,嘴角挂着轻蔑的笑,金牙在阴云中一闪:

“熊将军,条件都在这了,签了吧——皇军的耐心有限。”

协议上的条款字字如刀,“默认满洲国合法性”一句被红笔圈住,像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熊斌的手握着钢笔,那是支美国产的犀飞利,笔帽上刻着“蒋中正赠”,迟迟落不下去。他想起半个月前,在古北口亲眼目睹的惨烈景象:

一个少年士兵抱着炸药包冲向日军坦克,棉鞋跑丢了,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炊事班老李用扁担打死三个鬼子,最后被刺刀穿胸而过,扁担上还缠着半块没吃完的高粱饼。

而如今,这些牺牲换来的,竟是要将大片国土拱手相让。

“这……这协议,我们无法接受。”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钢笔尖在纸面上戳出个小坑。

冈村宁次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唰”地抽出军刀,刀鞘上的樱花纹饰擦过桌面,发出细碎的声响,刀刃重重拍在桌上,震得茶杯里的茶水溅出,“熊将军,难道还想继续承受炮火吗?

平津就在眼前,皇军的枪炮可不长眼!”

他故意拖长“枪炮”二字,指腹摩挲着刀柄上的防滑纹。

窗外,日军军舰突然鸣响了礼炮,第一发炮弹在远处炸出水花,震得谈判桌上的玻璃镇纸嗡嗡作响,镇纸下压着的地图上,长城线被红笔涂成了刺眼的边界。

与此同时,北平城内人心惶惶。

市民们挤在报馆门口,报童的叫卖声带着哭腔:“号外!塘沽谈判……”

人群中有人捶胸顿足,棉袍扣子崩飞在地;有人默默流泪,用袖口擦拭报纸上“中国军队撤退”的字样。

学生们举着“反对卖国协议”的标语冲向市政府,标语上的墨汁未干,却被荷枪实弹的军警拦住,刺刀寒光映着年轻人愤怒的脸,其中一个女生脖子上挂着战死兄长的奖章,在推搡中被扯断了链子。

塘沽的谈判仍在继续。日方不断施压,翻译官每念一条条款,就往熊斌面前推一杯清酒,酒瓶上印着“武运长久”。

熊斌望着窗外海河上飘扬的日本国旗,旗面上的红色染得极深,像晒干的血。想起蒋介石发来的密电,电文最后那句“相机行事”被他反复用铅笔圈住,如今铅笔断芯,在纸上留下个模糊的灰点。

最终,他闭上眼,颤抖着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钢笔尖划破纸张的声音,像根细针扎进耳膜。

那一刻,塘沽港的汽笛突然长鸣,惊起一群海鸥,它们盘旋着掠过日军军舰,翅膀下的白羽毛落进海河,瞬间被浊浪吞没。

协议签订的消息传开后,举国震惊。报纸上,“塘沽协定”四个字用了黑色粗体,油墨蹭在读者手上,像块洗不掉的污渍。

爱国志士们痛心疾首,冯玉祥在张家口通电全国,电报里“国耻如此,何以为人!”的字样被无数人用红笔圈住。

而在长城脚下,那些战死的将士们的亲属,捧着用木板写的简陋牌位,牌位上的“显考”“显妣”字样还没写完,跪在地上痛哭,泪水砸在土坟上,激起细小的尘雾:

“孩子们,你们的血白流了啊……”

新立的坟头前,不知谁摆了半碗冷饭,饭上插着双筷子,在晚风中微微晃动。

塘沽协定的签订,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日军不费一枪一弹,便突破了长城防线,平津地区彻底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之下。

——这片涵盖BJ、天津的华北核心要地,本是长城防线后的最后屏障,如今却成了日军砧板上的鱼肉。”曾经固若金汤的华北屏障,如今成了一纸空文。

夜幕降临,塘沽港的码头上,日本士兵趾高气扬地升起太阳旗,旗杆滑轮发出吱呀的响声,像具老迈的骷髅在呻吟。

而海河的水依旧浑浊,裹挟着泥沙与耻辱,缓缓流向远方,河面上漂着的死鱼肚皮朝天,仿佛这片土地在无声地抗议——但抗议声太小,太小,被夜色吞噬,被权贵们的麻将声、鸦片烟泡声淹没,只剩下海河拍岸的涛声,像在一遍遍地追问:

何为国土?

何为尊严?

何为中国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