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第二章:绿皮火车上的旧梦
连夜买的站票,是那种最老旧的绿皮火车。李建国背着磨破的牛仔包,里面装着两件换洗衣裳,一兜工地发的劳保手套,还有给女儿买的新校服——深蓝色的布料,摸起来有些硬挺,不像女儿小时候穿的小花裙那么柔软。
车厢里挤满了人,汗味、泡面味、烟草味混杂在一起,凝成一股浑浊的气息。李建国找了个靠近车门的角落,把背包垫在屁股底下,靠着冰冷的铁皮坐下。对面是一对年轻夫妻,怀里抱着个熟睡的孩子,孩子的小脸贴着母亲的胸口,嘴角还挂着奶渍。
火车“咣当咣当”地启动了,像一个年迈的老人,喘着粗气,慢慢驶向夜色深处。窗外的灯光渐渐稀疏,变成零星的几点,最后只剩下无边的黑暗。李建国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火车的震动透过地板传到脊椎,让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带母亲进城看病,也是坐的这样的火车。
那时母亲还硬朗,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像个好奇的孩子:“建国,这火车跑得真快,比咱家的牛车快多了。”他当时笑着说:“妈,以后咱们常坐,等我挣了钱,带你去看更大的城市。”
可后来,钱没挣多少,母亲却病倒了。他忙着打工,忙着挣钱,答应母亲的“常坐火车”,最终只成了几次匆匆的往返。直到母亲临终前,躺在老家的土炕上,拉着他的手说:“建国,妈不想去看大城市了,妈就想守着咱们的院子……”
火车进入一个隧道,车厢里瞬间暗下来,只有走廊的小灯亮着,投下昏黄的光。李建国睁开眼,看见车窗上自己的倒影——皱纹深了,眼窝凹了,眼神里没了年轻时的亮堂,只剩下疲惫和茫然。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已经有些扎手了。
旁边的年轻父亲站起来,给孩子换尿布,动作有些笨拙。母亲轻声哄着:“宝宝乖,爸爸手笨,别闹。”孩子哼唧了两声,又睡着了。李建国看着他们,心里有些发酸。他想起女儿小时候,也是这样被秀莲抱在怀里,他笨手笨脚地想帮忙,女儿却总是咯咯地笑他“爸爸手粗,扎人”。
现在,女儿长大了,不再让他抱,甚至连话都少了。上次打电话,他问:“娟儿,学习累不累?”女儿在那头淡淡地说:“还行。”他想多说几句,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憋出一句:“好好吃饭。”女儿“嗯”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火车“哐当”一声,震得他骨头都疼。他把背包往怀里搂了搂,里面的校服硌着胸口。他不知道女儿会不会喜欢这件校服,听说现在的孩子都讲究牌子,可他问了工友,这是镇上中学统一的款式,最便宜的那种。
“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女儿小时候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那是他第一次外出打工,走的时候,女儿抱着他的腿哭,说:“爸爸别走,我不要新衣服,不要糖果,我只要爸爸。”
可他还是走了。为了“新衣服”,为了“糖果”,为了那个模糊的“好日子”,他一次又一次地离开。现在,女儿不再哭着挽留了,可他心里却空了一大块。
对面的年轻夫妻已经睡着了,孩子趴在父亲的肩头,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车厢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夹杂着孩子偶尔的啼哭和大人的哄劝。李建国靠着车门,听着火车单调的震动声,感觉自己像一片被风吹起的叶子,在茫茫夜色中漂泊,不知道下一站会落在哪里。
他想起老院子的东墙,那道裂缝现在有多大了?会不会真的塌了?还有那棵梨树,春雪有没有把花打落?母亲的坟,在山坳里,有没有被风吹垮?
无数个问题在脑子里盘旋,像乱麻一样缠得他头疼。他摸出裤兜里的银镯子,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上面刻着简单的花纹,已经被他摸得发亮。镯子很凉,贴着掌心,像一块化不开的冰。
火车驶过一个小站,短暂的停留让车厢里有些骚动。李建国看着窗外黑漆漆的站台,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照着寥寥几个等车的人。他们的身影被灯光拉长,又缩短,像一个个孤独的剪影。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都是在生活里奔波的人,心里揣着一个回不去的家,和一个到不了的远方。
十六个小时的车程,漫长得像一辈子。当火车终于发出进站的鸣笛声时,李建国的双腿已经麻得失去了知觉。他扶着车门站起来,背包压得他肩膀生疼。窗外,晨光熹微,雾气笼罩着熟悉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那是家乡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沉重的车门。布鞋踩在站台上,沾满了昨夜的泥点。远处,传来了几声鸡鸣,像一声悠长的呼唤,穿过晨雾,直抵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