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落雪庭前(5)

  • 万象籍
  • 刘显东
  • 2820字
  • 2025-06-03 13:20:56

短篇小说

第五章:工地上的哨音与灶膛的火

清晨的阳光刚给梨树镀上金边,李建国的手机就像催命符似的响了。屏幕上跳动着“王工头”三个字,他盯着看了三秒,才慢吞吞接起。

“李建国!你他妈死哪儿去了?!”王工头的大嗓门震得他耳膜生疼,“三单元的墙等着砌呢!昨天说今天到,人呢?信不信我找别人顶上?”

“工头,对不住对不住,”李建国把手机拿远些,赔着笑,“家里出了点急事,墙……墙有点问题,我得耽搁两天。”

“耽搁?”王工头冷笑一声,“你知道这活多急吗?耽误了工期,你那点工资够赔吗?我可告诉你,后天再不回来,这活就没你的份了!”

电话“啪”地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李建国握着手机,指关节又开始泛白。后天?东墙的裂缝还张着嘴呢,一万块钱的窟窿也张着嘴。他把手机往裤兜一塞,走到院门口,望着村口那条通往镇上的路。路的尽头,是县城,是他打工的那座高楼,也是他每月工资条上的数字。

“建国哥!”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建国回头,看见邻居家的丫头晓燕背着书包站在矮墙外,手里提着个竹篮,“我妈让我给你送点馒头,刚蒸的。”

晓燕是村里少有的没出去打工的年轻人,在镇上幼儿园当老师。她把竹篮递过来,里面是几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还带着灶膛的烟火气。“婶子走后,你这院子就没见着烟火,”晓燕看着荒草丛生的院子,眼圈有点红,“我妈说,你一个人回来,别饿着。”

李建国接过竹篮,馒头的温热透过篮底传到手上,让他心里一暖。“替我谢谢你妈。”他顿了顿,忍不住问,“晓燕,你知道……村里现在有没有人懂砌墙的?想找个把人,帮着修修这墙。”

晓燕想了想:“懂技术的瓦匠都出去了,剩下的叔伯们也就是搭把手的力气活。要不……你问问村东头的老周伯?他以前给自家盖过厢房,多少懂点。”

老周伯?李建国记起那个瘸了一条腿的老头,年轻时在窑厂烧过砖。也行,总比没人强。他谢过晓燕,揣着馒头往老周伯家走。

老周伯正坐在门槛上编竹筐,听见动静抬起头,眯着眼看他:“建国回来了?你家那墙……我瞅着悬。”

“伯,我想请您帮个忙,”李建国蹲下来,把情况说了说,“材料我来买,您看能不能……”

老周伯放下竹篾,吧嗒着旱烟袋:“不是伯不帮你,你这墙裂在承重柱上,得动大手术。我这瘸腿,上不了高,顶多给你递个砖、和个泥。再说,光咱爷俩,啥时候能弄完?”

李建国的心又沉下去。老周伯说得没错,砌墙是技术活,更是力气活,没几个壮劳力根本玩不转。可村里的年轻人都走光了,剩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妇女。

“要不……”老周伯吐了个烟圈,“你找邻村的瓦匠?听说李家庄的李老三回来了,年前在工地摔断了腿,现在在家养着。”

李建国眼前一亮。李老三他认识,是个砌墙的好手,以前在一个工地干过。他立刻道谢,起身往邻村跑。

李老三家的院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看见李老三正坐在轮椅上晒太阳,腿上打着石膏。听说来意,李老三苦笑:“建国哥,不是我不帮你,你看我这腿……别说砌墙了,站起来都费劲。”

希望又灭了。李建国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路过村口的代销店,看见几个老头在下象棋,吆喝声此起彼伏。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没头苍蝇,在这熟悉的村子里四处碰壁。

回到家,他掏出工资卡,去镇上的ATM机查了余额。屏幕上跳出的数字像针一样扎眼——七千三百二十六块五毛。离一万块还差得远。他想起工头的话,想起女儿的学费,想起秀莲每次打电话时欲言又止的语气。

“叔叔!”突然,一个清脆的童声划破寂静。李建国抬头,看见晓燕牵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跑进来,正是她班上的学生。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朵刚摘的野花,跑到梨树下,好奇地看着地上的积雪:“老师,这花上怎么有雪呀?”

“这是春雪,”晓燕蹲下来,帮她把花瓣上的雪拂掉,“就像冬天舍不得走,跟春天打了个招呼。”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指着东墙的裂缝:“老师你看,墙破了个大洞!”

晓燕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眉头皱了皱。李建国尴尬地咳了一声:“正打算修呢。”

晓燕没说话,只是看着那道裂缝,又看看李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建国哥,其实……我觉得这墙,不只是墙的事。”

李建国一愣:“啥意思?”

“你看,”晓燕走到墙根,捡起一块掉落的土坯,“这土坯里掺着麦秸秆,是当年你爹和你妈一锹一锹夯出来的。这墙裂了,就像……就像心里的念想裂了道缝,不补上,心里就老是空落落的。”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忽然打开了李建国心里某个尘封的角落。他一直以为,修墙只是为了不让老屋塌掉,是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可晓燕的话让他忽然意识到,这墙,这院子,早已不是简单的物理存在,而是他血脉的根,是他漂泊半生后唯一能抓住的锚。

“可是……没钱,没人……”李建国的声音有些哽咽。

晓燕想了想,眼睛忽然亮起来:“钱的事,你先别急,我帮你想想办法。人手嘛……”她看了看周围,“村里的老人虽然干不了重活,但搭把手和个泥、递个工具总可以吧?还有我,我放学后也能来帮忙。”

“这怎么行……”李建国连忙摆手。

“有什么不行的?”晓燕笑得很灿烂,“你忘了?小时候你还教我爬树摘梨呢。再说,这院子,我小时候也没少来玩,就当……帮我自己守个念想呗。”

小女孩也跟着点头:“我也帮叔叔!我会捡砖头!”

看着晓燕和小女孩天真的笑脸,李建国忽然觉得,那道横在他心里的冰墙,好像也裂开了一道缝,透进了一丝微光。也许,有些事,不是只有靠钱和力气才能解决的。也许,这破旧的院子,还能唤起一些被遗忘的温度。

他深吸一口气,对晓燕说:“好,那就……谢谢你了。”

“谢啥呀,”晓燕摆摆手,“走,先吃饭去,我妈还熬了粥呢。”

夕阳西下时,李建国揣着晓燕硬塞给他的几个鸡蛋,回到了空荡的院子。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磨盘上发呆,而是拿起靠在墙角的旧扫帚,开始清理院子里的杂草。

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惊起了几只藏在草里的蚂蚱。他一边扫,一边想起母亲以前常说:“院子勤扫着,就不会长荒草,人的心也一样。”

天快黑时,他的手机又响了。还是王工头。

“李建国!你到底还想不想干了?!”王工头的声音比下午更暴躁,“告诉你,明天要是再不见人,你那批钢筋的活就给别人了!”

李建国握着手机,看着渐渐暗下来的院子,看着那道在暮色中显得更加狰狞的裂缝,又想起晓燕和小女孩的笑脸。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自己都惊讶的平静语气说:“工头,对不起,这活……我可能干不了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后,王工头爆发出更大的怒火:“你说啥?!你疯了?!”

“我没疯,”李建国说,“我得先把家里的墙砌上。”

他挂了电话,把手机关机,然后走到东墙下,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用手指抠掉裂缝边缘松动的泥土。

泥土很湿,带着春天的潮气。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抠土,而是在一点点清理掉那些横亘在他和老屋之间的尘埃。

远处,传来了谁家灶膛里柴火噼啪的声响,混着饭菜的香气,飘进了落雪的庭前。李建国抬起头,看见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印在灰蓝色的天幕上。

他知道,明天,天一亮,他就要开始砌墙了。用他那双砌了二十年高楼的手,来砌自家这道即将倒塌的东墙。

也许很慢,也许很难。但这一次,他不想再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