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火场出逃

祭天当天。

浓烟,已不再是简单的烟雾。它们像是从地狱裂缝中爬出的、拥有生命的墨色巨蟒,翻滚着、膨胀着,带着硫磺般刺鼻的焦糊和木材燃烧时特有的、近乎甜腻的腐朽香气,塞满了承露殿的每一个角落。空气不再是空气,而是滚烫的、裹挟着灰烬的毒瘴,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在吞咽熔化的玻璃渣,灼痛从鼻腔一路烧灼到肺叶深处,引发撕心裂肺的呛咳。视线被彻底剥夺,火光在浓烟深处跳跃,时明时暗,扭曲的光影将熟悉的宫殿变成了光怪陆离的炼狱。巨大的金丝楠木梁柱在火焰的舔舐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不时有燃烧的碎木、瓦砾裹挟着火星,如同赤红的流星雨,噼啪爆响着从头顶坠落,砸在铺着华美地毯的金砖地上,瞬间点燃一片新的火海。滚烫的气浪扭曲了空间,连空气都在灼烧中颤抖。

赵缱蜷缩在巨大的青铜蟠龙香炉之后,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背上的单薄囚衣传来,带来一丝短暂的、几乎微不足道的清凉。她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都牵动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泪水涌出,立刻被高温蒸干,只在脸颊上留下刺痒的盐渍痕迹。心跳在耳膜里疯狂擂动,盖过了部分火焰的咆哮。外面,是兵刃碰撞的锐鸣、宫人濒死的哀嚎、侍卫们声嘶力竭的呼喊和指挥声,以及火焰那永不停歇的、贪婪吞噬一切所发出的低沉怒吼。混乱,是此刻唯一的旋律,致命而喧嚣。

昌平君萧玦那带着一丝急迫和不容置疑的指令,仿佛穿透了这片混沌,再次在她脑中响起:“……火起之时,向西角门,自有人接应……缱儿,记住,活下去,才有未来!”未来?赵缱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几乎被浓烟呛得窒息。对她而言,在这片燃烧的地狱里,活下去的每一息,都是向死神手中抢夺的筹码。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她知道是萧玦的手笔,是她逃离这座由秦王嬴骁亲手打造、名为“承露殿”的黄金囚笼的唯一机会。

她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剧烈的疼痛刺激着麻木的神经,强迫自己冷静。西角门……但通往那里的路,必须穿越眼前这片沸腾的火海。目光艰难地穿透浓烟的间隙,她死死锁定了那张巨大的、象征着秦王无上权威的紫檀木蟠龙御榻。此刻,它已不再是威严的象征,榻脚处熊熊燃烧的火焰如同地狱伸出的魔爪,正贪婪地向上攀爬,吞噬着华贵的丝绸软垫和雕花木料,发出滋滋的哀鸣。

而榻上——赵缱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

嬴骁!他竟然还在那里!

他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在亲卫铁桶般的护卫下第一时间撤离这死亡漩涡。他背对着她,面向殿内深处那面巨大的、原本镶嵌着金玉此刻却被烟熏火燎的墙壁。跳跃的火光将他高大挺拔的身影扭曲、拉长,如同地狱魔神投射在墙壁上的狰狞剪影。他没有着象征王权的衮服或战甲,只穿着一身玄色的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几缕散落的发丝在灼热的气浪中狂舞。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石像,对周围的炼狱景象置若罔闻。亲卫们焦急的呼喊隔着浓烟和烈焰传来,带着绝望的嘶哑:“大王!火势太猛!请速移驾!”“保护大王!快!”

嬴骁恍若未闻。他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画?

赵缱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机会!致命的混乱和浓得化不开的烟幕是最好的掩护,嬴骁那诡异的专注更是天赐良机。她必须趁现在,拿到那东西!拿到那能撬动一线生机的东西!

她屏住呼吸,将身体压到最低,像一只在猎豹爪牙下求生的野兔,紧贴着冰冷而滚烫的金砖地面,利用燃烧的屏风骨架、倾倒的青铜灯架、散落燃烧的锦缎帷幕作为掩护,一点点向那燃烧的御榻挪动。浓烟熏得她双目刺痛,泪流不止,视线一片模糊;高温炙烤着她的后背和裸露的皮肤,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在扎刺。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带着火星的灰烬落在她的手臂和颈后,带来一阵阵细密灼热的刺痛,留下微小的红点。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焦糊味,还有丝织品、漆器、甚至人体毛发燃烧时产生的更加刺鼻、令人作呕的气味。

就在她即将靠近御榻时,嬴骁突然动了。他微微侧身,似乎想去触碰那幅画。赵缱的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地将自己缩进一片被火焰燎得半焦、散发着糊味的帷幕阴影里,连呼吸都彻底停滞,只有胸腔内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嬴骁并未发现她。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赵缱从未见过的……凝滞和沉重。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距离那泛黄的画轴咫尺之遥的地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又像是在抗拒着什么无形的力量。最终,那手没有落下,只是缓缓地、带着千钧之力般收拢成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手背上的筋脉如同虬结的树根般暴起。

赵缱强忍着灼痛和窒息感,顺着他的目光,终于艰难地分辨出那幅画的真容。

那绝非秦宫常见的装饰或歌功颂德的帝王画像。画纸是陈旧的、带着岁月沉淀的暗黄色泽,但上面的笔触却依然清晰灵动,带着一种不属于当朝的、更为古雅高远的风韵。画的是一幅……山河舆图!巍峨连绵的岐山如一条沉睡的巨龙脊背,横亘在画幅的中央,气势磅礴。山脚下,河流如银练般蜿蜒流淌,分割开广袤的、象征着富庶的田野,城池星罗棋布,点缀其间。笔法精细入微,甚至能看到山间云雾缭绕处隐约的亭台楼阁,河面上扬帆远航的点点舟楫。画作的一角,用她血液深处都感到熟悉的、属于虞朝皇室独有的古朴篆体,题着四个字——“虞风永祚”。

一瞬间,赵缱如遭雷击!灵魂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撕裂!这幅画……她认得!不是见过实物,而是在幼年模糊的记忆碎片里,在养父酒醉后带着无尽追忆和悲怆的絮语中,她“知道”它的存在!这是虞朝末代宫廷画圣耗费十年心血绘制的《虞祚山河图》,是虞朝皇室象征国祚绵延的无上珍宝!它描绘的,是虞朝鼎盛时期,被岐山龙脉庇护的万里山河!

它怎么会在这里?在覆灭了虞朝的秦国王宫?在亲手终结了虞国最后希望的秦王嬴骁的寝殿深处?还被如此珍而重之地、悬挂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一种无法言喻的、混杂着荒谬、悲愤和极度困惑的感觉狠狠攫住了赵缱的心。毁灭者,却在供奉着被毁灭者的图腾?嬴骁……他在看什么?是在欣赏自己先祖踏碎这片山河的赫赫武功?还是在……凭吊一个被他亲手碾碎、化为焦土的王朝?

她强迫自己移开几乎要被那幅画灼伤的目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唤醒理智。现在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她的目标在嬴骁腰间!借着摇曳火光和浓密烟幕的掩护,她死死盯住嬴骁腰间悬挂的那件东西——半块虎符!

那是由冰冷玄铁铸造的虎形兵符,只有一半,线条刚硬冷峻,如同猛虎被从中劈开的残躯,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幽冷、致命的光泽。虎符!调动秦国部分精锐军队的信物,见符如见王命!昌平君没有明说,但赵缱瞬间就明白了萧玦的暗示:这半块冰冷的铁疙瘩,是她未来在乱世中保命、挣扎,甚至可能撬动这血腥棋局的唯一支点!它代表着一线微弱的生机,一个可以把握的、沉重的筹码!

嬴骁依旧沉浸在那幅舆图之中。他的侧脸在跳跃火光的映衬下,线条冷硬如同刀劈斧凿的岩石,但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蕴藏着无尽野心和冷酷的眼眸,此刻却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情绪所笼罩。是沉痛?是追忆?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或者不愿承认的……怅惘与迷茫?

“岐山……”嬴骁低沉的声音,穿透了火焰持续的噼啪爆裂声和远处隐约的厮杀喧嚣,如同冰冷的锥子,清晰地刺入赵缱的耳膜。那声音里没有惯常的睥睨天下的威严,也没有令人胆寒的冷酷,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沙哑和沉重,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他抬起手,这一次,指尖终于轻轻拂过画中山脉的轮廓,动作缓慢而专注,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仿佛在抚摸情人冰冷的脸颊,又似在丈量一片早已不属于他的、化为焦土的山河。“……龙脉之源……虞祚之根……终究……”后面的话语消散在一声极轻、极深的叹息里,那叹息如同投入万丈寒潭的石子,转瞬不见,却带着能冻结灵魂的重量。那叹息里蕴含的复杂情感漩涡,让赵缱的心猛地一揪,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绝不是一个征服者志得意满的欣赏!

轰隆——咔嚓!

就在这诡异寂静即将被打破的瞬间,头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根被火焰烧断了根基的巨大横梁,裹挟着万钧之势和熊熊烈焰,如同燃烧的巨龙陨落,朝着嬴骁所在的方向狠狠砸落!

“大王——!”亲卫惊恐欲绝的嘶吼声如同炸雷,撕裂了短暂的沉寂!

嬴骁的反应堪称神速,几乎是刻入骨髓的战斗本能让他向后猛地一个疾退,身形快如鬼魅,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足以将他砸成肉泥的致命撞击!断裂的巨木裹挟着滔天烈焰轰然砸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金砖碎裂,火星如同最绚烂也最致命的烟花般四散飞溅,瞬间将那片区域化作一片翻腾的火海!那幅珍贵的《虞祚山河图》下半部分,毫无悬念地被这狂暴的火焰巨口吞噬,精美的线条、象征的沃野城池,在赤红中迅速扭曲、焦黑、化为飘散的灰烬和卷曲的残片!

就在嬴骁后退、身体因巨大冲击而微微失衡、注意力被这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完全吸引的千钧一发之瞬!

赵缱动了!她积蓄已久的、所有的恐惧、求生的意志、以及对那诡异一幕的震惊,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孤注一掷的力量!她像一道撕裂浓烟的闪电,从藏身的、被烈焰燎烤得滚烫的帷幕阴影里猛地窜出,目标直指嬴骁腰间那一点幽冷的玄光!她的动作快如脱兔,精准如同演练了千百遍,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绝!高温扭曲了空气,浓烟模糊了视线,但她凭借本能和之前死死锁定的记忆,冰凉的手指精准地抓住了那半块沉重、冰冷、边缘带着锐利棱角的玄铁虎符!

入手!一股刺骨的冰寒瞬间从掌心蔓延至全身,与周围地狱般的灼热形成了诡异的对比。那沉重感,仿佛握着一块寒冰凝结的巨石,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嬴骁身体的温度和他身上那股独有的、带着铁血与威压的帝王气息。掌心被虎符边缘繁复而冰冷的纹路硌得生疼,但这疼痛此刻却让她无比清醒。

“谁?!”嬴骁的厉喝如同九幽寒冰炸裂,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严重冒犯的狂暴,在火场中轰然炸响!他猛地转身,玄色的袍袖带起一股灼热的劲风。那双刚刚还沉浸在复杂情绪中的眼眸,瞬间被暴戾、警觉和一种被蝼蚁触犯逆鳞的狂怒所点燃,锐利如万载寒冰淬炼的刀锋,穿透层层浓烟与火星,死死地钉在了赵缱那纤细、正欲逃离的身影上!那目光,几乎要将她洞穿、焚毁!

赵缱根本不敢回头!在抓住虎符的瞬间,她借着前冲的力道和巨大的惯性,身体猛地向侧面一拧,如同离弦之箭,朝着记忆中昌平君指示的西角门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嬴骁那冰冷、狂暴、如同实质般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她的背上,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带着足以将她灵魂都冻结的杀意!

她撞开一扇被火焰燎得滚烫、几乎要将她手掌烫熟的雕花木门,冲入一条相对火势稍小、但依旧浓烟弥漫、热浪逼人的回廊。浓烟和灼热的气浪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身后传来嬴骁那如同受伤暴龙般的、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的咆哮:“拦住她!格杀勿论!”以及亲卫们纷乱沉重的脚步声、铠甲摩擦的铿锵声、兵刃出鞘的森然锐鸣!

她紧紧攥着那半块冰冷刺骨的虎符,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那冰冷的触感和沉重的分量,像一块沉入心湖的寒冰,暂时压下了她心头的无边恐惧和刚刚目睹嬴骁凝视虞朝舆图那诡异一幕带来的强烈震撼与荒谬感。嬴骁看着虞朝舆图时那沉痛的眼神,那一声沉重如山的叹息,那句未完的“岐山……终究……”,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她的脑海,与他对自己这个前朝血脉的囚禁、对虞朝犯下的血海深仇,形成了无比尖锐、荒诞到令人窒息的对比。

“疯子……”赵缱在浓烟中剧烈地咳嗽着,肺部如同风箱般拉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她拼命奔跑,灼热的空气灼烧着喉咙,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疯子?!”这半块虎符,不再是简单的保命符,它浸染了秦王的威势,也沾染了前朝舆图焚毁时的灰烬,成为了一个巨大、冰冷、充满谜团的信物,一个指向未知与凶险未来的沉重伏笔。她不知道它最终会带来什么,是生路,还是更深的漩涡。但此刻,它冰冷而坚硬地硌在她的手心,代表着她刚刚从那个男人身边、从那片燃烧的炼狱中,偷来的、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自由气息。活下去!她必须活下去!带着这个沉重的秘密和这冰冷的虎符,冲出去!冲出这片燃烧的黄金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