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这就是博德之门

马车在颠簸的土路上缓缓前行,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单调而富有节奏,如同某种沉闷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车厢内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自从那位焰拳军官下达了不容置疑的“邀请”后,这里便再也没有人开口说话。

波克几次想讲个笑话来缓和气氛,但话到嘴边,看着伊莱莎那苍白如纸的侧脸,又都咽了回去。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那种从灵魂深处透出的疲惫和哀伤,仿佛连晨曦之主的光辉也无法驱散。

“那个……伊莱莎,”最终,还是波克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博德之门!我听吟游诗人唱过,说那里遍地是黄金,酒馆里的麦酒味比矮人的胡子还浓郁!我们到了之后,是不是可以先找个地方大吃一顿?”

他的天真像一根羽毛,轻轻拂过这潭沉重的死水。

伊莱莎缓缓地转过头,月光透过车窗,照在她那双失去了神采的金色眼眸里。

她没有笑,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充满了悲凉与自嘲的弧度。

“黄金和麦酒?”她轻声重复着,声音沙哑,“或许吧,波克。但在那光鲜亮丽的表皮之下,是蛆虫在蠕动、是在泥泞和血腥中无声挣扎的丛林。”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车内每一个同伴的脸庞,仿佛下定了决心,要将那座城市的真相,连同自己血淋淋的伤疤,一同揭开。

“你们眼中的博德之门,是吟游诗人传唱的冒险者天堂。但在我的记忆里,它是一座被欲望和权力扭曲的、结构复杂的巨大利益集合体。”

“上城区,”她的话语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湖心,“是贵族和巨商们纸醉金迷的舞台。他们在镶金的酒杯和优雅的假面背后,进行着最残酷的政治博弈,每一个微笑都可能藏着一把淬毒的匕首。”

“而下城区和外城,则是平民、工匠、冒险者和罪犯们挣扎求生的地方,那里没有秩序,只有力量。

而连接着这两个世界的,是焰拳军团冰冷的铁靴,是各大公会、神殿错综复杂的利益网络。”

“而我的父亲,杰罗恩·温特·碎盾公爵,”当说出这个名字时,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颤抖,“他就是这座城市所谓‘秩序’的化身,也是最冷酷的掌控者之一。”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陈言忽然开口,他的问题精准而直接,打破了伊莱莎的叙述节奏。

伊莱莎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

“他是一个极端的实用主义者。”她的语气中带着无法掩饰的厌恶,“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善恶,没有对错,只有‘有用’和‘无用’。为了维护他所谓的秩序,以及碎盾家族的利益,他可以和任何人合作。”

“任何人?”波克忍不住追问,“就算是那些在码头收保护费的地痞无赖?”

伊莱莎惨然一笑,摇了摇头。“地痞无赖?那在他眼里,不过是可以随时丢弃的工具。”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诉说一个禁忌的秘密,“无论是道貌岸然的牧师,还是臭名昭著的刺客公会……甚至,我曾亲眼看到他与来自九狱的魔鬼,在书房里平静地签订契约。”

“与……魔鬼?!”马克洛倒吸一口凉气,他那商人对风险的本能让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渥金的钱袋在上!跟魔鬼做生意,那风险溢价……不,那根本不是生意,那是把自己的灵魂放上赌桌!”

“这、这不是疯了么……”波克也吓得脸色惨白,“他个大公爵,不是个疯子魔法师,怎么会……那可是九层地狱的魔鬼啊!”

车厢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在提醒他们,正一步步靠近那个恐怖的漩涡中心。

伊莱莎深吸一口气,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与痛苦。

“他憎恶混乱,所以他用铁腕手段镇压下城区的一切反抗。他推崇力量,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扩充焰拳军团的实力。”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场景——

年幼的她,将一只从街角救回来的、瘸了腿的小狗抱回庄园。

她哭着祈求父亲,找一位牧师来施展“圣疗术”。

而她的父亲,只是用那双永远平静无波的眼睛看了看那只呜咽的小狗,然后对她说:“伊莱莎,它已经失去了看家的价值。”

随后,他便示意卫兵将那只小生命“处理”掉。

“他就是这样教导我的。”伊莱莎的声音从回忆中抽离,变得冰冷而遥远,“他说,信仰是统治愚民的工具,慈悲是弱者的墓志铭,只有冰冷的理性和绝对的权力,才是立足于世的根本。”

“我无法认同他,我想证明,希望和善良,远比他信奉的那些东西更有力量。所以,我逃了出来,选择追随洛山达的光辉。”

伊莱莎的这番话,让车厢内的众人对他们即将面对的局面,有了更清晰、也更沉重的认识。

陈言的内心更是思绪万千。

他靠在车厢壁上,闭上了眼睛。

碎盾公爵的形象,在他脑中变得无比清晰。他不是一个单纯的恶人,而是一个将“秩序”和“利益”奉为圭臬的绝对理性者。

在他的棋盘上,万事万物皆可为棋子,皆可被估价。

而现在,自己和伊莱莎,无疑成了他棋盘上两枚刚刚被激活的、极具价值的棋子。

伊莱莎“神选者”的身份,可以为他争取到来自洛山达神殿的巨大声望和政治支持。

而自己那无视魔网规则、通晓全职业法术的能力,更是一个潜力无穷、可以被他用来投资和操控的“战略级武器”。

他们不是去接受审判,而是去被“估价”和“使用”。

在这样压抑的氛围中,宏伟而古老的博德之门,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尽头。

高耸的城墙,如同一条沉睡的灰色巨龙,横卧在地平线上。

然而,在真正触及那道划分文明与野蛮的城墙之前,他们必须先穿过一片更为广阔的、无序的区域——外城。

这里没有城墙的庇护,只有无边无际的窝棚与帐篷,沿着泥泞的土路蔓延开去,像一道道灰色的伤疤。

空气中混杂着牲口的粪便与劣质木柴燃烧的呛人烟气。

往来的难民与走投无路的冒险者,用麻木而警惕的眼神打量着他们这支由焰拳“护送”的队伍,然后迅速低下头,消失在下一个肮脏的巷口。

如果说上城区是黄金的牢笼,下城区是钢铁的丛林,那这里,就是一片被遗忘在阴影里的、挣扎求生的泥潭。

穿过这片令人心悸的灰色地带,马车终于抵达了高大的主城墙之下。

城门处早已是人流如织,宛如一条奔腾不息的生命之河,与外城的死寂形成了鲜明对比。

鳞甲般的岩石上,遍布着刀砍斧劈的陈旧伤痕,那是岁月与血火留下的勋章。

城墙之上,代表焰拳军团的旗帜迎风飘扬,火焰与钢铁交织的徽记在晨光中微微闪耀,散发着冷峻、不可侵犯的压迫感。

城门处早已是人流如织,宛如一条奔腾不息的生命之河。

波克的眼睛几乎不够用,他从没见过这么多不同种族的人挤在一条街上。

空气里混杂着海鱼的咸腥、矮人麦酒的香醇、来自东方的丝绸香料、以及阴沟里若有若无的秽物气息。

这一切对他来说不是肮脏,而是鲜活的、充满故事的生命力。

灰皮肤的卓尔精灵用兜帽遮住敏感的眼睛,在阴影中与人交易。

几个大胡子矮人守着自己的铁匣,警惕地看着每一个靠近的陌生人。

一个鳞片呈火红色的龙裔,正背着一柄巨大的战锤,高声与同伴谈论着最近的赏金任务。

甚至有身披羽毛长袍、如同神明化身的阿斯莫飞羽者,从空中缓缓降落,引来一片惊叹。

神殿的钟声从远处悠扬传来,那是晨曦之主的圣徽在城墙外的朝阳中熠熠生辉。

而另一边,战神坦帕斯的祭司则在人群中高举圣旗,为即将出征的冒险者与佣兵洒下庇护的圣水。

博德之门不是一座单纯的城市,它是一场被各种信仰、利益与秘密堆砌而成的洪流,一座活着的、永不沉睡的迷宫。

然而,陈言一行人,却无法像普通旅人那样,去感受这座城市的脉搏。

他们的马车,在焰拳士兵的“护送”下,无视了城门口喧嚣的检查队伍,径直从专供贵族和军方通行的侧门驶入。

当那道被称为“巨龙之渡”、分隔着贫穷与富贵、尘土与黄金的巨大桥梁,在沉重而森严的机关声中缓缓开启时,车厢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马车驶入了一片整洁、奢华,却如同石牢一般安静的街道。

这里没有小贩的吆喝,没有冒险者的喧嚣。

只有一尘不染的大理石路面,倒映着天空中流动的云。

定时巡逻的焰拳军士,他们的铠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道路两旁,是那些披着华贵礼服、脸上挂着优雅假面,眼神中却充满了铜臭与野心的贵族们。

最终,马车在一片沉默中停在了一座占地广阔、守卫森严的巨大庄园前。

庄园的外墙由黑色的花岗岩砌成,如同一座小型堡垒。

庄园的大门之上,悬挂着一枚由战锤与盾牌组成的青铜家族纹章,在岁月的侵蚀下显得古朴而威严,像一只永远警醒的眼睛,冷冷地俯视着所有来客。

这里,便是杰罗恩·温特·碎盾的府邸。

博德之门最高权力者之一,那位用铁与火铸就秩序的“公爵”,伊莱莎的父亲。

“公爵大人已经在等候各位了。”那位焰拳军官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他翻身下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伊莱莎站在队伍的最前方,她的脚步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她曾亲手推开这道门,逃离了权力、血统的枷锁,以一名朝圣者的身份奔向自由的荒野。

如今,她却不得不再次踏入这个冰冷的、华丽的牢笼。

陈言默默地看着伊莱莎的背影,她挺得笔直,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但陈言能看到,她放在身侧的手,正紧紧地攥着。

他明白这一刻对她的意义,就像一个已经飞向天空的灵魂,被迫重新戴上了沉重的镣铐。

波克踮起脚,看着庄园那高不见顶的围墙和门口那些如同雕像般的卫兵,心里直打鼓。

他不怕打架,也不怕怪物,但这种地方他最怕。

在这里,规则比刀剑更伤人,一句说错的话,可能比食人魔的棒子还致命。

他抓了抓头发,凑到陈言脚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陈言,我跟你说,我总觉得,这里比那天我们在泥地里遇到夺心魔还要危险。”

马克洛倒是很快调整好了心态,脸上挂起了商人特有的、谦卑而精明的微笑,眼睛里却闪烁着算计的光。

他曾梦想过踏入博德之门的贵族圈,如今却以这种“被押送”的姿态进入,真是命运弄人。

但他心中清楚,这是危险的游戏,也是最赚钱的机会。他已经开始盘算,如果能在碎盾公爵面前混个脸熟,说不定将来真能在这座城里扎下根。

队伍最后,小艾琳从马车上跳下来,她什么都不懂,只是紧紧地、悄悄地牵住了伊莱莎的衣角。

她能感受到姐姐全身都在紧绷,却不知道为什么。

她抬头看着那扇庄严、冰冷的大门,觉得它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兽,正张开嘴,要把大家全都吞进去。

但她没有哭,只是下意识地靠得更近了一点。

因为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只要能牵着姐姐和哥哥的手,就没有什么真正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