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木中藏木

靛蓝粗布被林童小心地一层层揭开,动作缓慢而专注,就像他从前在实验室剥离一层层复合材料外壳时那样,生怕破坏了什么微妙结构。布料的触感粗糙,却挡不住里面那块木头透出的沉稳气息。

随着最后一角布落,那截古木终于完全显露在五味坊昏黄的灯光之下。

通体深褐近黑,木质沉重,纹理如老藤缠绕,虬结纠缠,仿佛年深日久的血脉。局部还有些斑驳的红漆残留,已不知是朱红还是漆黑氧化所致,看上去像陈年老伤未曾痊愈。近前凑一凑鼻子,便能闻到一股微妙的气味:一半是老木头该有的干涩酸味,一半却带着土腥里压着点甜香,不浓不烈,仿佛久埋之物刚被翻出,尚未完全“苏醒”。

张四水站在旁边,眼神一直没有离开林童的手。

林童站在柜台前,神色未动,心里却翻江倒海。他之前从未鉴定过木料老物,但眼前这截木头纹理太杂,色泽太匀,既像旧物,又像刻意做旧。他不敢贸然开口,如果用系统给的答案,却又说不出理由,容易暴露。

忽然,一道灵光闪过脑海——他记起自己曾在实验室看过一种木质纤维检测原理,利用植物材料在潮湿环境下的化学反应,能推断出其“历时压密”程度,从而大致判断年代真伪。关键在于反应液体的浓度和配比。

他一咬牙,心念一动,低声念出:“系统,搜索木质纤维氧化测试液。”

系统界面悄然浮现,林童把界面翻了很久,果然在找到一款小陶瓶包装的液体,标签上写着温和无损、气味隐蔽、可用于少量表面检测。

林童毫不犹豫地兑换,系统提醒检测液出现在柜台中。

张四水看林童愣了许久,刚想出言提醒,发现林童已经回过神来。只见林童抬头打量那截古木一圈,然后默默绕至柜台后,从最下层角落摸出几件器具——一支黄铜小针、一枚圆形放大镜,以及刚刚从系统中取得的小陶瓶。他心下稍定,却仍未轻举妄动。

林童没有说话,先是目光绕木头一周,然后转身从柜台下摸出几样小器具。他微微一顿,指尖在那节古木表面轻轻点了点,并未立刻动手。他抬头看向张四水,神色认真:“张老,容小子冒昧一问,这木头……我可否在一处不起眼的边角,做一点轻微试验?会用的是些温和的测试液,不伤材质,若您不允,小子绝不擅动。”

张四水微微一笑,似早有预料,点点头道:“只要不劈不凿,老朽并不拘泥。便选那内侧斜角处吧,漆早已剥落,不影响外观。”

“多谢。”林童拱了拱手,面色郑重。

一如往日实验室配套工具的熟练动作。他先取来一根细铜针,用它在木头纹理间缓缓探试,似在感知质地的变化,实则留意表面有没有被涂蜡或封漆的痕迹。

针尖在木头表面划过的声音极轻,几乎听不见。他注意到,部分木纹转角极为突兀,甚至有细微凿刻的痕迹,不似自然岁月打磨,更像人为雕琢伪装。他手指在那处轻轻一敲,回音略有发闷,像是表层下藏着薄薄一层封蜡。

他没出声,只是将那段纹理记下,然后换上那枚小巧的铜镜,贴近木头,仔细打量纹理深处。镜面反射着灯光,将细小的裂隙照得更分明。某几处木结口看似自然,其实稍显刻意,像是仿旧工艺里惯用的“裂痕处理”,把纹理拉长、挤压、再修整,骗得过粗眼,但在他眼里却破绽毕现。

“这地方……”林童轻声说,指尖点在一处木节处,“像是打磨过的旧伤口,看上去裂,但并不深。若是老物,应是自然开裂纹理,而非修饰痕。”

张四水闻言点了点头,眉宇间无悲无喜,只是手指在袖中轻轻扣了两下。

林童又将木头轻轻转至那块不显眼的内斜边,然后从棕色陶瓶中取出一滴清澈的试剂,用一支细长棉签点了些液体,极轻地按在纹理深处那道缝隙边缘。

几息后,那一点液体在木质表面泛起了一层细白泡沫,随即又慢慢退去。林童静静观察,略一皱眉:“这个反应说明内部纤维未压实,年份应未超过五十年。”

他略一迟疑,又解释道:“这测试液是模仿潮湿环境下木质氧化反应的配方。若为百年以上老木,通常内部致密,反应微弱。但它起泡略快,说明木质尚新,有人工做旧之嫌。”

张四水轻轻点头:“这法子细致”。眼神终是微微一动。林童却并未得意,只将铜针和测试液收回,再将那节木头重新用粗布包起,双手奉还。

“谢张老借看。”他说得认真,“小子见识有限,仅供参考。”他直起身,看向张四水,脸上带着遗憾和笃定:“张老前辈,依小子这点微末伎俩来看……此物,恐非真古。乃是后人精心仿造,刻意做旧之物。手法……算得上高明,足以骗过寻常藏家,但细究之下,破绽不少。”

铺子里陷入一片短暂的死寂。油灯的火苗微微跳动。张四水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那双老眼,如同两口深潭,紧紧盯着林童,又缓缓移向柜台上那块被判定为赝品的木头,眼神深处翻涌着惊疑不定。

“这小子如何得知。”张四水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动摇。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柜台边缘。那锐利的眼神,反复在林童平静的面容和被滴液腐蚀出浅痕的木头上来回扫视。

这沉重的静默只持续了短短几息。张四水喉头滚动,说到:“林掌柜果然慧眼如炬,家学渊源。是老朽冒犯了。但是林掌柜如此家学,之前怎么沦落到那步田地?

就在林童一边应付张四水,一边思忖如何下判断之际,脑海深处那道久未浮现的系统界面,忽然悄无声息地亮起。一行清晰的提示如墨迹入水,瞬间铺展开来:

【检测到内部存在高密度有机质核心。外部包裹为人工仿古酸枝木(推定年份约50年)。核心材质:沉水级沉香木芯,年份推定约150年±20年,密度异常,油脂富集。价值评估:远高于表层。建议:剥离外层伪装,获取真实核心。】

林童心脏顿时重重一跳,几乎控制不住要脱口而出的惊讶。但他的面孔只是轻轻一颤,随即稳住神色。他微微低头,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精光,脑中已经迅速评估出了局势:这不是普通的仿品,而是典型的“里外掉包”——外头做旧蒙人,里头才是真宝贝。若系统所测无误,那核心……价值远超张四水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抬头望向老者,面上浮现出一丝若有所思的迟疑,然后轻轻摇头,自语般道:

“哪里不对……哪里不对……”

张四水本要说话,却被林童突然加重的语气截断。

“老前辈,这木头……怕是藏了什么。”林童手指点了点那道已被滴液腐蚀出浅痕的部位,语气略显急促,却不是惊慌,反而像是某种困惑未解时的凝重,“刚才滴液反应明显,说明表层确为近代仿制,但那反应之后……我却忽然感觉,有股不属于这木头的气息从内部泄出——一种沉稳、凝炼、极其古雅的气息。”

“气息?”张四水皱眉,显然觉得这说法虚幻飘忽。

“像是一块沉铁被封在松棉中。”林童语速不快“外虚内实,轻浮表象之下藏着厚重真骨。”

他顿了一瞬,才补上一句,“当然,这只是小子一时的直觉。可若您愿信我一回,容我做个微小的试探,也许能揭开些许真相。”

说着,他慢慢从柜台边缘取过一柄日常拆油纸包用的及其锋利的薄刃小刀。他并未立刻动手,而是郑重抬头:“张老,此举恐需稍动木表,若您不允,小子绝不擅动。”

张四水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缓缓点头:“你动吧。老朽信你。”

得此首肯,林童低声应下,“那小子便斗胆一试。”语气仍是沉稳中带着几分谨慎。

他将刀尖凑近那一处已显松动的边缘,微微偏斜,顺着纤维走向,以一种不伤筋骨却直入要害的手法,将刀刃一点点送入木层之中。力道不重,却极有章法。

“唰啦”一声轻响,一片表层木皮被整整齐齐地揭了下来。

就在木皮揭开的瞬间,一股温润绵长的香气,似从木头深处溢出,缓缓扩散于整间铺子之中。它不似香料那般张扬,也无脂粉气的俗媚,而是一种深藏不露的醇厚气息,似水中含芳,静中有骨,带着淡淡的清凉与令人心神宁静的木质甜香。

张四水神色一凛,猛然屏住了呼吸。他的鼻尖轻动了几下,眼中神色渐变,从狐疑到震惊,继而转为一丝抑制不住的激动。

林童却没有急着说话。他低头细细观察那被剥开的内部,一小截乌润通透、油脂饱满的木芯正静静嵌于仿古木之内。色泽内敛,纹理天然,一看便知非凡品。

“果然有古怪。”他语调平缓,既未显得自矜,又不故作惊异,“这内芯……怕是百年以上沉香。还未见全貌,仅凭香气,已能知其品阶之高。”

张四水咽了口唾沫,面色复杂,似乎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件东西竟藏有如此乾坤。

林童却已将那块剥下的“假皮”摆在一旁,又轻轻合上了刀具,动作仍旧克制安稳,仿佛不过完成了一桩普通而审慎的工作。他目光平静,口中淡淡道:

“此物外壳乃仿古酸枝,约成于数十年前,但内部木芯则应是沉水级沉香,年份粗估百五十载上下。这种以伪饰真之法……或许是为避灾、避税,亦或是某人故意藏拙。”

说到这里,他目光扫了一眼张四水,神色未变,却隐隐带着一丝提醒。

“不过今日能遇此物,小子亦是三生有幸。”

“沉……沉香?!”张四水如同被一道电流击中,整个人猛地一震!他失声惊呼,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狂喜而变了调。他再也顾不得仪态,几乎是扑到了柜台前,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悬停在暴露出来的、流淌着深色油脂的墨黑木芯上方,却不敢真的触碰,仿佛怕亵渎了这沉睡百年的珍宝!

他的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那缺口,浑浊的老眼此刻爆发出骇人的精光,贪婪、震撼、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他脸上疯狂交织。那浓郁的异香包裹着他,让他苍老的面皮都在微微抽动。

“沉水香?!墨底金丝,油脂如膏……这……这分量……”张四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猛地抬头,看向林童的眼神,已不再是审视和试探,而是充满了彻底的、颠覆性的震撼,如同在看一个深藏不露的奇人!“林……林掌柜!你……你究竟是如何……”他喉头滚动,后面的话却噎在嗓子里。眼前这年轻人,不仅一眼看穿了连他都几乎走眼的表层伪装,更是在这赝品之下,生生挖出了足以在金陵古玩行引起不小轰动的宝贝!这眼力,这决断,简直匪夷所思!

林童握着裁纸刀的手,指尖也在微微发颤,手心一片湿滑的冷汗。赌对了!铺子里,浓郁醇厚的百年沉香异香无声地流淌、盘旋。油灯的火苗在香气中似乎都跳跃得更加宁静。柜台前,一老一少,一个失魂落魄如遭雷击,一个强作镇定却心潮澎湃,两人之间,是那截被剥开伪装的木头,以及那暴露在昏黄光线下、流淌着深色油脂与金丝纹理的沉水香芯。

张四水深吸一口气,那醇厚甘凉的香气仿佛直透肺腑,让他因震惊而翻腾的心绪都平复了几分。他缓缓直起身,再看向林童时,眼神里的震撼已沉淀为复杂的情绪。他枯瘦的手指终于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轻轻拂过那暴露出来的沉香木芯边缘,感受着那温润如玉的质地和粘稠油脂的触感。

“林掌柜……”张四水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已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只是这份沉稳之下,是再也无法掩饰的激赏与郑重,“老朽……服了!彻底服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若非你这一双神眼,这一刀胆魄,这宝贝……怕是要被老朽当成废柴,明珠蒙尘,甚至……还可能因此得罪了那位托付的老友。此恩,老朽铭记于心!”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丝恳切:“至于你铺子的事,胡三爷那边,你尽管放心!老朽这张老脸,在快活林那边还算有几分薄面。明日,不,今日稍晚,我便亲自去寻他说道说道。保准让他的人,从此绕着你这异品铺门口走!若有哪个不开眼的泼皮敢来聒噪,你只管报我张四水的名号!”

林童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拱手:“老前辈言重了!小子不过是碰巧,加上家传的一点微末伎俩,侥幸识破罢了。能帮上老前辈的忙,是小子荣幸。铺子的事,就全仰仗您老了!”姿态放得极低,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张四水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林掌柜不必过谦。你这微末伎俩,可是连老朽都自叹弗如啊。除了胡三爷那事,老朽另有重谢”

林童刚想拒绝,便被张四水打断。张四水语气斩钉截铁,“若非你,此物便是废柴一堆,分文不值!”他见林童似乎还要推辞,又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亲近:“林掌柜,你初来乍到,在此地开铺营生,光有胡三爷不来找麻烦还不够。西市水深,鱼龙混杂,多个朋友多条路。老朽在这片地界,多少还能说上几句话。日后你这异品铺收售古玩,若有疑难,或需人脉周转,尽管开口!”

林童看着张四水那双闪烁着精明与诚意的老眼,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真诚而郑重的笑容,再次深深一揖:

“老前辈厚爱,小子感激不尽!日后……定当多多仰仗!”

“好!好!”张四水抚掌大笑,笑声中充满了畅快和一种找到“同道”的喜悦。他小心地用靛蓝粗布将那截被剥开伪装的沉香木重新包裹好,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初生的婴儿。

“林掌柜,你且安心经营。老朽这就去办事!”张四水抱着包袱,对林童点点头,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异品铺”。

铺门开合,带进一股清新的风,将浓郁的沉香气息冲淡了些许,却留下了一种更加沉静、更加安心的氛围。此事暂了,驱散了林童心中一些关于铺子麻烦的阴霾。

他独自站在柜台后,看着张四水消失在巷口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沾着一点木屑和油脂的指尖。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沉香温润沉实的触感。

他走到门口,看着五味坊支巷里来来往往的人流,听着隔壁豆腐坊磨盘的吱呀声,闻着空气中混杂的市井气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林童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