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九年(东元657),初春,傍晚
赤君国南方的一座村落亮起灯火。暮色泼染进方才还明亮的天空,大雨倾盆。那滂沱雨声中,似有一缕孩童的微弱啼哭挣扎着透出,旋即便被无情的雨幕彻底吞没。整个村落沉入一种异样的寂静。
“好多年没下过这么痛快的雨了,”村中的老槐树边,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这雨下透了,苍天保佑,今年必是个顶好的丰年啊。”
“等老爷秋天回来时,看见这金灿灿的麦子,指不定有多高兴呢。”一个年轻的声音也附和道。
自武末那长达百年的伏旱之后,眼前这场大雨,声势浩大,实属罕见。
豆大雨点砸在屋顶、青石板路和干涸龟裂的田地上,发出“嘭嘭”的沉闷声响,仿佛天地间只剩这无休止喧嚣。
几个孩童的身影匆匆穿过泥泞的小径,奔向各自透出暖光的家门。
“轰隆!”
倏忽间,一道惊雷劈碎天光。屋檐下原本垂直如线的水帘,其下坠的轨迹,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偏斜。
“嗯?起风了?”
方才发出感叹的老者,脸上露出疑惑。
他缓慢地抬头,浑浊的老眼看向村口那条被雨幕笼罩着的通往官道的泥泞小路。
这雨点原本直直砸落,此刻却被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劲风裹挟着,变得横冲直撞,抽打在屋顶和窗棂上,发出噼啪的碎响。屋檐下的水帘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怪事......这雨下得好好的,怎地平白起了这么大的邪风?”年轻的后生也嘀咕道,雨水顺着他年轻的脸颊淌下,他紧皱着眉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
话音未落,雨幕深处,一团比夜色更浓的黑暗,无声地蠕动起来。
那团黑暗如同墨汁滴入水中般骤然扩散!十余道漆黑如魅的身影从中裂帛而出,仿佛那团黑暗本身瞬间化作了致命的锋刃。
没有呐喊,没有预兆,只有雨水被高速撕裂的微弱尖啸!
为首两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瞬间逼近屋檐下的老者和那探头出来的后生。
两道寒光在昏黄的光晕中一闪而逝!
“噗嗤!”
骨肉分离的脆响,短促得几乎被狂暴雨声吞没。
老者的头颅带着凝固的惊愕,后生脸上困惑的表情甚至来不及转变为恐惧,两颗头颅便在喷涌而出的血柱冲击下高高抛起!
无头的躯体尚未倒下,血浆已溅射开来!滚烫的血浆混着泥水,肆意横流,瞬间染红了屋檐下的一方泥地。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猛地在这冰冷的雨夜中弥散开来。
就在距离二人尸首不足五步的堆叠着陈年稻草的柴垛阴影深处,一个蜷缩着、尚不知捉迷藏游戏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大雨结束的少年,正透过草垛的缝隙惊恐地目睹了这一切。他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那喷薄而出的、带着生命余温的鲜血,其中一滴不偏不倚,穿过雨帘,正正地泼溅在他苍白冰凉的脸上。
少年浑身猛地一颤,如遭雷噬!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的瞳孔在极致的惊骇中骤然收缩,缩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充满恐惧的针孔!
温热?
脸上的液体黏腻、腥浓,带着刺鼻的铁锈味,然而……那触感,竟如同这春雨一般,透着刺骨的寒意!
为首的黑影看向柴垛,他的眼中反射出一抹玉绿色的光芒,然后怪笑了几声。
“哼,找到你了!”
......
车轮碾过雨后略显泥泞的官道,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音。
天终于放晴了,几缕久违的阳光透过车窗缝隙挤进来,带着初春特有的、尚显无力的暖意,落在车厢内厚厚的浮尘上。
空气里弥漫着干草、泥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不知是来自车外,还是源自车厢里那个缩成一团、裹着几块肮脏破布条的少年。
少年揉揉眼睛,试图驱散连日噩梦带来的疲惫与初春刺骨寒意。那场冰冷的大雨似乎抽走了他身上最后一点热气,即使裹紧了捡来的破布,身体仍在微微发抖。
他蜷缩在车厢角落,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他下意识地将右手探向腰间,那里用一根褪色的红丝系着一枚玉佩。
那是块看着很不起眼的玉佩,形状诡异,雕工算不得顶尖,却带着一股令人说不上来的感觉。玉佩最下方模糊地刻着两个看不清是什么的字,不过他听母亲说过,这是武朝时期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赠予他们家族先祖的,子孙世代相传,哪怕家道中落,也不能离身。
此刻玉佩上沾着干涸的泥点,却仍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柔和的莹光,这是他从屠杀逃亡出来时,唯一死死攥在手里的东西。
确认玉佩尚在,他旋即将目光看向眼前的男人。
男人约莫三十岁,一身粗布麻衣,沾满了泥点和干涸的暗褐色污渍。他面容普通,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疲惫,下巴上胡茬凌乱,腰间随意挂着一把用破布缠裹住鞘的长刀。此刻他闭着眼,眉头却微微蹙着。
马车颠簸了一下。男人眼皮动了动,却没睁开,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的咕哝,带着浓重的宿醉未醒的沙哑和不耐烦:
“小鬼,”他咂了咂嘴,似乎还在回味那碗没能喝痛快的劣酒,“把你送出城门,你就麻溜地滚蛋,别再缠着老子了。真他娘的晦气!”
他猛地睁开眼,那双眸子在昏暗车厢里竟亮得惊人,锐利如刀,哪里还有半分醉意,只有深藏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去你那破村子里想讨碗酒暖暖身子,都能撞上那群家伙!”他声音压低,带着后怕的余悸,“你那个破村子,到底他娘的惹了什么人?下手那么绝,连鸡犬都不留!老子怎么就不开眼捞你出来,万一那群人来追杀老子,那岂不是赔本买卖?”
少年被他刀子似的目光刺得一缩,但随即,一股更强烈的火焰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燃烧起来。那火焰,是整个村子沉入冰冷血雨时的死寂烙印!他猛地坐直了身体,破布条滑落,露出苍白脖颈上几道未愈的擦伤。
“教我!”少年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与其年龄和虚弱身体极不相称的、近乎偏执的执拗,像绷紧的弓弦,“教我报仇!教我武功!像你那样!”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男人腰间的破布刀鞘上。他记得那晚,这个男人像一道更快的影子,在那些黑衣“鬼魅”的刀光缝隙里把自己拖了出来,动作快得不可思议。
男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了一声,重新闭上眼睛,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仿佛要隔绝少年那灼人的目光和请求,“武功?报仇?”他语气里充满了嘲弄和现实的冰冷,“小崽子,你当那是街边耍把式卖艺的花架子?那是要死人的!老子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能把你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已经是撞了大运,差点把自己也折进去!那群人……哼,杀人的路数邪门得很!老子躲都来不及,还教你?教你去找死吗?”
他掀开车帘一角,刺眼的阳光涌进来,照亮他脸上深刻的疲惫:“出了城,找个大户人家,卖身为奴,或者去哪个庙里当个小沙弥,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把你那破村子忘了,比什么都强。报仇?”
他放下帘子,车厢重归昏暗,只剩下他斩钉截铁的最后一句,如同冰冷的石块砸在少年心上。
“别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