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断桥斩情

东林寺那声穿云裂石、涤荡心魂的梵钟余韵,如同无形的巨手,将谢沉舟从血腥疯狂的深渊边缘硬生生拽回。他僵立在浔阳古渡的悬崖边,浑身浴血,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目光空洞地注视着自己那双沾满同袍与敌寇鲜血的手。石钟山溶洞内那场由他亲手制造的修罗屠场,慧觉被劈开的胸膛、武僧飞起的头颅、黑衣人断肢残骸的惨象,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一遍遍在他眼前闪回。

“我…我…”他嘴唇翕动,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极致的杀戮带来的不是宣泄,而是足以将他灵魂碾碎的滔天罪恶感与自我厌弃。高烧、毒创、精神崩溃后的巨大空虚,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将军!”云蘅惊呼,不顾一切地扑上前,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死死撑住他沉重的躯体。两人一同跌坐在冰冷的、被雨水浸透的泥泞古渡口。她紧紧抱着他,能感受到他身体剧烈的颤抖和冰冷,如同寒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

古渡口下方,那艘被《琵琶行》残碑机关唤醒的古老机关船,如同沉默的幽灵,在风雨飘摇的江涛中起伏,船身两侧的蜈蚣木桨自动划动,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嘎吱”声。

风雨更急了。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谢沉舟脸上的血污,却洗不去他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死寂与绝望。云蘅的心揪紧了。石钟乳髓未得,毒伤未解,又添心魔噬心,他随时可能油尽灯枯!

东林寺!梵钟!药方!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瞬间点亮!药典记载,东林寺古钟晨露是解药引,而钟身梵文更暗藏药方!或许…那洗涤人心的钟声本身,也是唤醒他神智、压制心魔的唯一良药?

必须去东林寺!立刻!

云蘅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半拖半抱着意识模糊的谢沉舟,踉跄着走下陡峭的河岸,登上那艘古老的机关船。船身不大,内部结构简单,仅有一个小小的舱室。她将谢沉舟安置在相对干燥的角落,自己则摸索着找到船舵的位置——一个刻着八卦方位和简易水纹图的铜盘。她尝试着转动舵盘,船头缓缓调转,破开浊浪,朝着对岸烟雨朦胧中的东林寺驶去。

东林寺,净土祖庭,千年古刹。风雨中的山门更显肃穆庄严。云蘅将机关船隐藏在寺后一处僻静的芦苇荡中,搀扶着勉强恢复一丝神智、却依旧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谢沉舟,沿着湿滑的石阶,艰难地走向寺庙后山。这里林木幽深,人迹罕至,只有风雨穿林的呜咽和隐约的诵经声。

他们的目标,是悬挂在钟楼之巅的无量寿佛钟。此钟乃东林寺镇寺之宝,高逾丈余,重达万斤,钟声雄浑,可传数十里。据药典记载,唯有此钟每日五更初响时凝结于钟顶凹陷处的晨露,方为至纯药引。而钟身内壁,更铸有整部《华严经》梵文,其中便暗藏解除“鄱阳水毒”的关键药方。

然而,想要在深夜风雨中接近钟楼,采集晨露,解读梵文,无异于登天。更别提谢沉舟状态极差,随时可能惊动寺中僧人。

“在此…等我…”云蘅将谢沉舟安置在一处避雨的飞檐下,低声嘱咐。他眼神空洞,毫无反应,只是木然地望着风雨中的寺庙轮廓。

云蘅深吸一口气,如同灵猫般潜入夜色。她避开巡夜的僧人,利用古树和建筑的阴影,悄无声息地靠近那座高耸的钟楼。楼门紧闭,守卫森严。她绕到钟楼后方,抬头仰望。巨大的铜钟悬挂在顶层,钟顶的莲花宝座造型中央,果然有一个浅浅的凹陷。雨水正顺着钟身流淌,但凹陷处积聚的,正是那珍贵的“古钟晨露”!

如何上去?钟楼外墙光滑陡峭,无处攀援。云蘅的目光落在钟楼飞檐下垂挂的粗大铁链上——那是悬挂巨钟的锁链延伸。她凝神静气,调动起血脉中那股与水流相契的力量,身体仿佛变得轻盈。她助跑几步,足尖在湿滑的墙壁上轻点借力,双手如电般抓住冰冷的铁链,灵巧地向上攀爬!

风雨打湿了她的衣衫,冰冷刺骨。她小心翼翼地攀至钟顶,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玉瓶,将莲花宝座凹陷处积聚的、混合了雨水却依旧散发着淡淡檀香气息的清澈露水,小心地收集起来。清凉的露水滴入瓶中,也仿佛滴入了她焦灼的心田,带来一丝微弱的希望。

收集完晨露,她将目光投向巨大的钟身内壁。借着远处佛殿透出的微弱灯火和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她看到钟壁内密密麻麻铸满了蝌蚪般的梵文!正是整部《华严经》!药典记载的药方,就暗藏其中!

她取出贴身珍藏的那张拓印药典的硝纸,上面记载着寻找药方的关键线索:“梵钟渡厄,心观自在,以酸显形,佛偈为引”。

心观自在?以酸显形?云蘅思索片刻,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皮囊——里面是她常备的、用来处理药材的米醋!她将醋小心地涂抹在钟壁的梵文上,屏息凝神,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辨认。

奇迹发生了!被米醋浸润的部分梵文,在昏暗的光线下,竟隐隐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淡金色的光泽!这些发光的梵文并非连贯的经文,而是跳跃地分布在钟壁的不同区域!

云蘅强压激动,迅速将这些发光的梵文依序抄录在硝纸背面:

“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心观自在)

“庐山石耳九钱,石钟乳髓三合,东林晨露七盏,文火三煎,露引髓融,耳滤铅毒,三辰乃成。”(药方)

“离一切诸相,则名诸佛。”(佛偈为引)

最后一句“离一切诸相,则名诸佛”,正是点化心魔、助人解脱的佛门至理!云蘅心中豁然开朗!这不仅是解毒的药方,更是治疗谢沉舟心魔的“心药”!

她迅速抄录完毕,小心收好玉瓶和硝纸。正欲沿铁链滑下,眼角余光却瞥见钟楼下方,谢沉舟藏身的那处飞檐下,似乎多了几道鬼祟的身影!风雨声中,隐约传来压抑的呼喝!

不好!被发现了!

云蘅心头一紧,立刻飞速下滑!落地后,她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谢沉舟藏身之处!

只见三名手持戒刀、面容凶戾的武僧,正将谢沉舟围在中间!为首的正是那日石钟山跟在慧觉身后的武僧之一!显然,慧觉的死讯已经传来,这些叛僧是来寻仇的!

“谢沉舟!血债血偿!纳命来!”武僧厉喝,戒刀带着劲风劈向似乎毫无反应的谢沉舟!

“住手!”云蘅厉喝,手中银针激射而出,逼退一名武僧!

她的出现让武僧们更加愤怒:“妖女!果然是你!同伙受死!”攻势更加凌厉!

谢沉舟依旧木然地站着,对劈向自己的刀光视若无睹。他空洞的眼神掠过愤怒的武僧,掠过拼死守护他的云蘅,最终落向远处风雨中黑沉沉的江面。石钟山的血腥、父亲的“污名”、自己的疯狂杀戮…一切如同沉重的枷锁,让他只想沉沦。

“将军!醒醒!”云蘅一边勉力抵挡武僧的围攻,一边焦急呼喊,“药方找到了!毒能解!你父亲…他可能是被迫的!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真相?”谢沉舟麻木的嘴唇微动,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空洞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微弱的波澜。

就在这时!一名武僧抓住云蘅回护谢沉舟的空档,一刀狠狠劈向她的后背!

云蘅旧伤未愈,闪避不及!

眼看刀锋及体!

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谢沉舟,身体猛地一震!那双空洞的眸子深处,仿佛被这致命的景象刺入了一点火星!保护她的本能,压过了沉沦的死志!他喉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竟用自己重伤未愈的身体,猛地撞向那名偷袭的武僧!

“砰!”两人滚作一团,跌倒在泥泞中!

“找死!”另外两名武僧大怒,刀光齐落!

混乱之中,谢沉舟被一名武僧重重踢中胸口,翻滚着跌向古渡口悬崖边缘!云蘅目眦欲裂,不顾一切扑过去想要抓住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东林寺的晨钟,毫无征兆地,提前敲响了!浑厚、庄严、慈悲的钟声,如同无形的巨浪,瞬间席卷了整个后山!钟声穿透风雨,直抵人心!那钟壁上被云蘅以醋显形、暗含佛偈药方的梵文,仿佛在钟声里被赋予了生命的力量!

“离一切诸相,则名诸佛…”

这洗涤灵魂的钟声,与那蕴含大智慧的佛偈,如同醍醐灌顶,狠狠撞入谢沉舟混沌炸裂的识海!石钟山的血腥幻象在这钟声里剧烈震荡、模糊!父亲那刺目的血指印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擦拭!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凉与明悟,如同破开乌云的月光,瞬间照亮了他黑暗的心田!

杀戮是相,仇恨是相,父亲的“污名”亦是相!执着于相,便是心魔之源!唯有“离相”,方能解脱,方能看清本心,方能…追寻真正的真相!

“啊——!”谢沉舟发出一声不似痛苦、更像是解脱枷锁的长啸!他眼中最后一丝疯狂与死寂彻底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大彻大悟的清明!尽管身体依旧虚弱,剧痛钻心,但那股支撑他的精神脊梁,在梵钟的洗礼下,重新挺立!

他猛地探手,死死抓住悬崖边缘一块凸起的岩石!止住了下坠之势!

“将军!”云蘅扑到崖边,紧紧抓住他的手。

谢沉舟借力翻身而上,重新站稳。他抹去脸上的雨水和血污,目光如电般扫向那三名被钟声震慑、一时愣神的武僧。那眼神不再疯狂,却充满了冰冷刺骨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滚!”一声低喝,如同闷雷炸响!

三名武僧被他气势所慑,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看着谢沉舟那浴血重生、如同战神般挺立的身影,再听着那回荡不绝、仿佛带着佛怒的钟声,三人心中胆气尽丧,互看一眼,竟不敢再战,狼狈地转身遁入风雨山林。

危机暂解。风雨中的古渡口,只剩下相互扶持的两人。梵钟余音袅袅,在江涛之上回荡。

“多谢…你又救了我。”谢沉舟看着云蘅,声音嘶哑却清晰,带着前所未有的复杂与沉重。这救命之恩,已非寻常。

云蘅摇摇头,取出玉瓶和硝纸:“晨露已取,药方已得。‘离一切诸相,则名诸佛’…将军,放下执着,方能前行。”

谢沉舟接过硝纸,看着那熟悉的“庐山石耳九钱,石钟乳髓三合,东林晨露七盏”,又看到那句点化他的佛偈,心中百感交集。他沉默片刻,目光投向烟雨迷蒙的江面,声音低沉而坚定:“相可离,心可明,但仇,不可忘!恨,不可消!父亲之冤,国土之丧,袍泽之血…此间种种,沉舟若不能查个水落石出,讨还公道,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云蘅,那眼神深处,翻涌着一种压抑已久、此刻却再也无法掩饰的炽热,“更何况…还有你。”

云蘅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他过于直接的目光。

谢沉舟却上前一步,不顾肩头伤口崩裂的剧痛,猛地抓住她冰凉的手!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云蘅!跟我走!离开这是非之地!待我解了毒,重整旗鼓,必扫清寰宇,还你清白!待大仇得报,天下太平…”他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炽烈,“我谢沉舟,愿以余生为聘,护你一世周全!绝不负你!”

这突如其来的、在风雨飘摇的古渡口迸发的炽烈表白,如同惊雷般在云蘅耳边炸响!她震惊地看着谢沉舟,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深情、痛楚与近乎偏执的占有欲。那份情意沉重得让她窒息。

过往种种在眼前飞速闪过:三叠泉洞穴的初遇,白鹿书院的援手,长江夜战的相护,石钟山溶洞的生死与共…说不心动是假。但更多的,是巨大的恐惧与冰冷的清醒!

他是将星,注定卷入朝堂与沙场的漩涡!她身负异能,背负“妖女”污名,更有钱万通、枢密院甚至金国势力虎视眈眈!两人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隔着身份鸿沟,隔着这乱世无穷无尽的阴谋与杀戮!这份情,如同烈火烹油,只会将彼此烧成灰烬!更何况…云芷那双被黑暗彻底吞噬的眼睛,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时刻提醒着她,这乱世中,情之一字,何其奢侈,何其危险!

“不!”云蘅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如同被烙铁烫到!她后退一步,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冰冷决绝,“将军厚意,云蘅心领!但你我之间,绝无可能!”

“为何?!”谢沉舟眼中炽热的火焰瞬间冻结,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和一丝被拒绝的戾气,“是因为我石钟山…杀了人?还是因为…我这身污血,配不上你这‘神女’?!”

“与那些无关!”云蘅的声音斩钉截铁,在风雨中清晰无比,“你是将军,你的路在沙场,在朝堂,在血与火的权谋之中!而我…”她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那几道在情绪激动下再次隐隐浮现的青蓝脉络,“我的路,在药庐,在山水,在这身不容于世的力量尽头!我们本就不是同路人!强行牵扯,只会害人害己!”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酸楚,目光直视谢沉舟,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将军若真念一丝情分,便请放手!让我回庐山药谷,潜心制药,为你解毒。待你毒解之日,便是我离去之时!从此山高水长,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谢沉舟咀嚼着这四个字,眼中的痛楚化为冰冷的怒意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屈辱。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卷东西——那是一幅精心裱糊、边缘用金线绣着并蒂莲的婚书!显然早已备好!

“好一个两不相欠!”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决绝,将婚书狠狠摔在两人之间的泥泞中!“这份心意,在你眼中,就如此不值一提?!那便如你所愿!”

话音未落,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那柄曾沾染无数鲜血的长刀,在风雨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寒芒!

“嗤啦——!”

刀锋没有劈向云蘅,而是狠狠斩落!将那份落在泥水中的、象征着他所有炽热情感和未来期许的婚书,连同上面并蒂莲的图案,瞬间一分为二!破碎的丝绢被雨水打湿,墨迹迅速晕染,如同两颗被生生撕裂的心。

“今日,我谢沉舟在此斩断情丝!从此一心复仇,不问儿女私情!”他声音如同淬了冰,字字如刀,斩断的不仅仅是婚书,更是自己心中最后一点温情的念想。他将断刀“哐当”一声掷于地上,看也不看云蘅一眼,转身,拖着伤痕累累却挺得笔直的背影,一步步走向那艘在风雨中飘摇的机关船。背影决绝而孤寂,如同负伤的孤狼,独自走向茫茫风雪。

雨,更大了。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泥泞中的断刀与残破婚书,也冲刷着云蘅脸上无声滑落的泪水。她看着那消失在船舱中的孤绝背影,心如同被那断刀反复凌迟,痛到麻木。

她缓缓俯身,捡起地上那半张被斩断的婚书,上面晕染的墨迹如同血泪。又拾起那把沾满泥泞的断刀。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紧闭的舱门,眼中再无泪,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与决绝。

她没有上船。

而是转过身,迎着漫天风雨,独自走向庐山的方向,走向她为自己选择的囚笼——那与世隔绝的药谷。背影单薄,却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悲壮与了无牵挂的寂寥。

风雨呜咽,浔阳古渡的断桥残碑,默默见证了这一场在滔天血仇与乱世烽烟中,尚未开始便已斩断的情殇。情丝已断,心门自囚,只余药香为伴,静待毒解之日,便是永诀之时。卷四·三水归宗:霞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