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心澜
玄冰的刺骨寒意,似乎终于在与身躯日复一日的角力中退居二线,变成一种恒常的、沉静的底衬。感官在持续的静养中变得异常敏锐,贪婪地捕捉着寒室中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最先被感知的,是气味的流转。
不再是纯粹的玄冰凛冽与星泪清寂。一缕清苦中缠绕着微妙甘意的药香,如同石缝里悄然钻出的藤蔓,坚韧地穿透冰冷的空气,丝丝缕缕地浸润进鼻腔。
林溪循着那熟悉了几日的香气望去。
冰玉台侧,靠近星池边缘的光滑玄岩地面上,那只小巧的紫砂炭炉中,青色的温吞火焰正稳稳舔舐着炉底。炉上素白的敞口药盅里,深褐色的药汁翻滚着细密的气泡,“咕嘟”声微不可闻,每一次气泡破裂,都晕开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草木精华与温润石乳气息的异香。
跪坐在炉旁的,是那个名叫「青漪」的少女弟子。月白的素净道袍衬得她面容愈发稚嫩,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神情却专注异常。她手中握着一支灵玉长柄小勺,小心翼翼地搅动着药汁,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安抚易碎的琉璃,生怕惊扰了这份寒室中难得的安宁。
“林小哥,药好了。”青漪的声音清亮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恭敬。她熟练地熄了火,待药汁稍凉,倾入一只温润的玉碗中。
玉碗入手微温,与身下的冰玉形成奇异的触感。在青漪的搀扶下,林溪吃力地撑起一点身子,接过药碗。苦涩的药液滑入喉咙,瞬间在舌尖炸开浓烈的苦意,他眉头下意识地紧蹙。但这股苦意很快被一股温和却坚定的暖流所取代,它顺着经络缓缓下行,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温柔地冲刷着那些焦枯碎裂的经脉末梢,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舒缓。苦尽之后,舌根处竟缓缓漾开一丝奇异的甘甜。
“这是‘回春续脉汤’,”青漪见他神色,小声补充道,带着点安慰的意味,“味道是难挨了些,但最能温养根本。师叔说,你的经脉损伤太重,急不得。”
林溪默默点头,将药汁饮尽。药力在体内化开,不仅缓解了经脉的滞涩刺痛,似乎连右臂深处那幽蓝星痕带来的、如影随形的锚定抽痛感,也被短暂地安抚下去几分。
“多谢…”林溪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已能顺畅表达。他的目光掠过青漪收拾药具的手,却并未真正停留。思绪,如同被药香中某种无形的线牵引着,早已飘远。
“青漪师妹,”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急迫,“柳…柳烟她…?”
青漪收拾的动作微顿,抬起头,对上林溪眼中那深切的、难以掩饰的关心。少女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柳烟师姐在清心阁,由师祖亲自照看。”青漪的语气放得更轻缓了些,带着抚慰,“师姐真元耗竭过甚,伤了道基根本,需要长时间的静养温补。不过师叔说,性命绝无大碍,只是恢复需要时日。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师祖定会全力救治柳烟师姐的。”
性命无碍……
这仿佛一颗沉重的定心丸,瞬间让林溪紧绷的心弦松缓了大半。然而,“道基受损”、“恢复需要时日”这些字眼,又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心头。他眼前仿佛又闪过镇岳塔前,柳烟那苍白如纸却依旧倔强挡在他身前的脸庞,以及最后真元耗尽、软倒下去的身影。
一股强烈的愧疚与后怕,混杂着深沉的感激,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若不是为了他,柳烟何至于此?他虽非修行之人,但那玄袍客的力量又岂是柳烟一人能挡?不知她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带他一同从那个被毁的小村逃出,如今小村仅剩他两相依为命,好不容易在峨眉寻得一丝喘息,却又因为他体内的凶物,将她拖入如此险境!
“她…”林溪喉头滚动了一下,想问的话太多——她现在是否还昏迷?痛不痛?清心阁冷吗?——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笨拙却饱含心绪的:“…她醒着吗?精神可还好?”
青漪看着他眼中复杂的情绪,轻轻摇头:“师姐前两日便已短暂苏醒过几次,只是极为虚弱,大多时间都在沉睡调养。师祖用了上好的‘玉髓生肌膏’和‘养神丹’,师姐的气息已平稳多了。师兄放心,待师姐好转些,若师祖允准,或许可以传个话儿。”她顿了顿,从身旁藤篮里取出一小把银灰色的星露草,带着薄荷般的清凉气息,轻轻放在林溪枕畔,“你也要安心静养,莫要思虑过甚。这星露草能宁神若觉得烦闷,闻闻也好。”
林溪默默看着那几片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草叶,点了点头。药香、草叶清气、冰寒、星辉…复杂的气息交织,却奇异地沉淀了他翻腾的心绪。柳烟在恢复,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只是那份沉甸甸的牵念,如同湖面下的暗流,并未平息,反而在得知她已苏醒的消息后,更加强烈地涌动起来。
同生共死……
小村……
清心阁……
几个片段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
送粥食的年长弟子进来时,林溪依旧有些心不在焉。他机械地喝着温热的、滋养的灵米粥,咀嚼着爽脆的小菜和甘冽的灵果。食物的暖意填补着身体的空虚,却难以填满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挂念。
疗愈的日常如同设定好的韵律,在药香与粥食的气息中流淌。青漪的细心,静仪的稳重巡视,穹顶流转的符文,星泪滴落的清响。静室的气氛确实缓和了,伤痛在缓慢而坚定地退潮。
然而,林溪的心,却无法完全沉浸在这份表面的平静里。每一次闭眼,柳烟的身影便清晰地浮现;每一次听到门外通道隐约的脚步声,他都下意识地期盼着,会不会是有关她的消息传来。
这份沉默而厚重的关心,成了他清醒时最清晰的念头,比经脉的修复、比星痕的隐痛,都更加深刻地烙印在意识之中。他安静地躺着,望着冰冷的穹顶,思绪却已飞越厚重的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