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织夏

晨雾裹着竹叶的清气漫过井沿时,林溪正蹲在青石板上搓洗衣衫。皂角沫子沾着昨夜李猎户送的野猪肉渣,在溪流里旋出细碎的油星,像撒了一把碾碎的琥珀。裤脚卷到膝盖,露出三日前替赵木匠扛杉木时蹭破的伤疤,结痂处趴着只碧玉色蜻蜓——这虫儿自打他掏井得了那截青铜剑柄,总爱在他身周转悠,翅膀振动的声响竟与祠堂檐角的破铜铃有几分相似。

“溪哥儿!“张屠户的粗嗓门惊得蜻蜓振翅,油纸包着的卤猪耳砸进竹篓,“今儿祠堂要扎三十六盏引魂灯,老村长让你去后山伐些新竹!“

少年甩了甩湿漉漉的袖子,竹篾刮过后颈的触感让他想起七年前那个雨夜。老村长从崖下捡回他时,他怀里就死死攥着半截竹枝,枝梢的红绸褪成了暗褐色,像是被血浸透又晒干的旧布条。如今那红绸缠在祠堂梁柱上,与“竹神庇佑“的血字一同在风里飘摇。

后山的晨露还凝在竹梢,林溪握柴刀的手顿了顿。刀锋切入竹节时发出的声响格外清脆,仿佛劈开的不是青竹,而是冰封的溪流。靛蓝色汁液从断口渗出,顺着竹纹蜿蜒而下,在地面凝成残缺的星图——这异象自他七日前从井底捞出青铜剑柄便时有发生,村人只当是地牛翻身的前兆,唯有二狗子家的芦花鸡见了总要扑棱翅膀。

“当心竹刺!“王婶的吆喝混着石磨转动的吱呀声传来。她正带着女眷们在祠堂前蒸糯米,竹叶青的香气裹着白汽,在晨光里织成暖色纱帐。林溪弯腰拾起断竹时,瞥见自己虎口新结的茧竟与竹节纹路暗合,像是有人用刻刀照着掌纹雕出来的。

日头攀上竹梢时,三十六根新竹已码在祠堂门前。老村长拄着枣木拐立在香案旁,拐头竹筒里的桑葚酒泛着诡异的靛蓝色。“把这些竹符埋进西坡山神庙。“老人皱纹里嵌着竹屑,声音比往常沙哑,“记得用三寸三的麻绳捆扎。“

林溪背起竹篓穿过后山竹林,惊起寒鸦蔽空。鸦群振翅的轨迹古怪,恰似昨夜井底浮现的残缺星图。李猎户新削的竹箭尾羽泛着玄色,从他头顶掠过时带起铁锈味的风——这味道与桥洞裂缝渗出的浆液如出一辙,村西石桥的墩子又宽了半指,卡着的箭簇消失无踪,只留下青苔覆盖的凹痕。

山神庙的残碑爬满藤蔓,林溪蹲身掘土时,藤叶脉络竟与青铜剑柄的星纹暗合。三枚竹符入土的刹那,地底传来琴弦崩断般的清响,惊得冬笋破土而出,笋尖泛着与剑柄同源的幽光。他伸手欲抚,笋壳突然裂开,露出内里青丝状的纹路——那纹路与祠堂无名灵位背后的星图如出一辙,仿佛竹根在地底织就了一张看不见的网。

暮色将晒谷场染成琥珀色时,引魂灯的骨架已初具雏形。林溪教孩童们编灯笼骨,竹篾在指间翻飞如燕,断口处的汁液将掌心纹路染成星芒状。铁匠家胖丫头忽然举起竹筒,筒底映着月光像面小铜镜:“溪哥哥的手又在在发光肋!“

“定是沾了萤火虫粉!“二狗子抓起竹屑往空中抛洒,碎屑在夕照里流转如金粉。众人哄笑惊飞了老槐树上的夜枭,林溪摊开结茧的掌心,发现那些星芒正沿着掌纹游走,渐渐拼成峨眉山舆图的轮廓——王婶常念叨,她家闺女在峨眉学艺整七载,归期就定在谷雨前后。

祠堂方向忽然传来裂帛声。老村长最珍视的《竹神巡山图》无风自裂,画中峨眉云海竟与林溪掌纹重叠。二狗子爹忙往灯架挂野雉毛,说是竹神嫌祭品寒酸,却无人注意画轴裂痕间渗出的金液——那正是枣木拐竹筒里的桑葚酒,此刻在月光下泛起青铜器出土时的微光。

夜色浓稠如砚中墨时,林溪独坐桥洞修补竹扫帚。怀中剑柄忽然剧烈震颤,惊得井水泛起青碧色涟漪。三百里外的官道上,一辆青布马车正碾着月光疾驰,车帘绣着的六芒星纹在风中明灭,与剑柄星图交相辉映。拉车的黑马眼瞳泛着靛蓝,蹄铁与青石板相击的脆响,竟与七年前暴雨夜崖下传来的金铁交鸣声别无二致。

王婶捧着件蜀锦劲装追到井边,衣裳针脚藏着六芒星暗纹。“我家丫头最见不得邋遢后生!“她将衣裳塞进林溪怀里,袖口残留的峨眉檀香混着茜草气息,莫名让人想起竹枝间垂落的蛛网——那些纵横交错的银丝,总在特定时辰映出星斗的倒影。

祠堂铜钟自鸣三响。老村长立在牌坊下,望着山间惊飞的夜枭喃喃自语:“该教娃娃们编战甲了...“他袖中《竹器谱》残页无风自动,纸页间“丙申年惊蛰“的字迹突然晕开,化作点点青萤扑向西山——那里埋着今日新葬的竹符,此刻在月华下泛起涟漪,仿佛有巨物在地底翻身。

林溪枕着竹香入梦时,桥洞下的蛛网突然崩断。七颗青铜星钉从井底浮出,在水面排成北斗阵型。三百里外马车中的少女突然惊醒,怀中桃木剑穗上的星纹竹片滚烫如火——那竹片与她七年前系在昏迷少年颈间的竹哨,原是一对雌雄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