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锦祥的老厂区仓库,依旧弥漫着那股混合着陈年灰尘、蚕茧腐朽甜腥和冰冷铁锈的气息。高处的气窗透进几缕稀薄的天光,在堆积如山的旧货架和覆盖着厚厚防尘布的布匹卷轴间投下模糊的光斑。空气死寂,只有脚步踩在灰尘上发出的细微“噗噗”声。
沈砚舟和顾晚晴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这片被遗忘的钢铁森林里。顾晚晴的左臂依旧吊着绷带,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人偶。沈砚舟走在她斜前方半步,石膏吊着的手臂沉重,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刻骨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凝重。他手中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旧钥匙,那是清理父亲遗物时,在一个锁死的檀木小盒底层找到的,盒子里只有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父亲熟悉的、带着颤抖的潦草字迹:“老坊西角,织机下。钥匙在账册夹层。”
他们最终停在仓库最深处、光线最为昏暗的角落。这里远离主通道,货架更加老旧,蛛网如同破败的帷幕层层叠叠。角落里,一台早已被岁月尘封、覆盖着厚厚灰尘和油污的老式木制提花织机,像一个沉默的巨人,静静伫立在阴影里。巨大的木梁结构,斑驳的机身,早已停转的卷轴……时间的尘埃几乎将它彻底掩埋。
沈砚舟的目光落在织机下方一块明显比其他地方更厚、颜色更深的防尘油布上。油布边缘被沉重的木制机脚压着,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蹲下身。顾晚晴停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眼神依旧空洞,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沈砚舟用那只完好的手,费力地掀开沉重油布的一角。灰尘簌簌落下,呛得他咳嗽了几声。油布下方,并非冰冷的水泥地,而是一个凹陷下去、用几块厚木板拼成的简陋暗格!暗格上挂着一把锈蚀严重的旧式铜锁。
他拿起那把同样布满铜绿的旧钥匙,对准锁孔。钥匙插进去有些滞涩,他用力拧动,锁芯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终于弹开。
掀开沉重的木板。一股更为浓烈的、混合着陈年木料、防蛀草药和丝绸特有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被时光封存的醇厚感。暗格不大,里面只静静地躺着一个用靛蓝色粗布包裹的、长长的圆柱形物体。
沈砚舟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如同捧起一件稀世珍宝,将那个布包从暗格里取了出来。布包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岁月的分量。他一层一层,极其缓慢地解开外面包裹的粗布。
随着最后一层布被掀开,一抹难以言喻的光华,如同沉睡千年的星辰骤然苏醒,瞬间刺破了仓库的昏暗!
没有耀眼的浮光,没有新绸的刺亮。那是一种极其内敛、极其温润的莹光,如同深海中孕育千年的珍珠,又如同上等和田玉髓最核心的那一抹凝脂。光线流转间,丝线表面呈现出细微的、不规则的双宫茧特有的天然疙瘩纹路,非但没有破坏美感,反而赋予了这匹锦缎一种独一无二的生命肌理和厚重质感。
整匹锦缎是纯净无瑕的月白色,如同凝练了最皎洁的月光。上面织着的花鸟缠枝莲纹样,线条流畅得如同行云流水,构图饱满大气,带着鲜明的清代宫廷气韵,却比仓库里那匹布满污渍虫眼的“烟雨江南”雏形更加成熟、灵动、充满生机!每一根丝线都闪烁着温润如玉的光泽,完美无瑕,看不到任何虫蛀或污染的痕迹,仿佛被时光精心呵护了二十年,只为这一刻的重见天日!
这才是真正的“双宫茧”!这才是照片里那两个年轻人满怀希望试织出的“新锦”!这才是象征着“大吉”的、被父亲沈国昌在灾难降临前、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偷偷藏匿起来的……希望火种!
“这……”沈砚舟的声音哽在喉咙里,指尖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抚上那冰凉滑腻却又温润如玉的缎面。触感细腻柔韧,带着丝绸特有的生命力。二十年的尘封,竟未能磨损它分毫的光彩!这匹锦缎,仿佛凝固了那个短暂的、充满希望的秋天,也凝固了父亲心中最后一点未曾泯灭的良知和……对兄弟的愧疚。
顾晚晴空洞的眼神,终于被眼前这抹骤然亮起的光华刺破。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匹完美无瑕的月白锦缎上,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那温润内敛的光泽,那灵动流畅的缠枝莲……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最遥远、最温暖、也最疼痛的闸门。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个小小的、总是弥漫着淡淡蚕茧气息和织机声响的院子。父亲顾明远将她抱在膝上,粗糙却温暖的大手,握着她小小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一块刚从织机上卸下的、闪着同样柔和光泽的绸缎。
“晚晴看,”父亲带着笑意的、醇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充满了匠人特有的自豪和温柔,“这叫双宫茧织的锦,你看这光泽,像不像月光凝在了水里?这纹路,是老天爷给的,独一无二!这才是咱们苏城丝绸的魂儿!以后啊,爸爸教你……”
父亲的音容笑貌,那温暖的怀抱,那谆谆的话语,在眼前这匹锦缎的光芒映照下,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遥远。顾晚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酸楚瞬间冲垮了所有的麻木和空洞!她猛地向前踉跄一步,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推动,颤抖的、没有受伤的右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渴望,伸向那匹锦缎。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冰凉和无法抑制的微颤,终于触碰到了那温润如玉的缎面。
就在这一刻!
“嗡——嗡——嗡——”
沈砚舟口袋里的手机疯狂地震动起来,尖锐的蜂鸣声如同警报,瞬间撕裂了仓库中这短暂而珍贵的宁静!
沈砚舟心头一凛,迅速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助理小张的名字,背景是刺眼的红色!他立刻接通,甚至来不及按下免提。
“沈总!不好了!出大事了!”小张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慌,几乎要冲破听筒,“王世昌那条老狗!他疯了!他彻底疯了!”
“怎么回事?慢点说!”沈砚舟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
“他……他通过几十个空壳公司和海外匿名账户,疯狂做空‘云织造’的股票!同时……同时指使水军和收买了几家无良媒体,铺天盖地地造谣!说……说顾总为了吞并瑞锦祥,和您合谋伪造了她父亲的遗书!还伪造了那份毒物检测报告!目的是为了陷害王世昌,转移公众视线,掩盖瑞锦祥自身侵权的罪责!现在网上全炸了!说什么的都有!‘云织造’的股价……开盘不到半小时……已经……已经暴跌30%了!还在往下砸!根本止不住!”
“什么?!”沈砚舟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王世昌竟然用如此下作狠毒的招数!泼脏水!釜底抽薪!这是要彻底摧毁顾晚晴和云织造!
“还有!更……更狠的!”小张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他……他派人……把……把当年看守仓库的老孙头……给……给绑走了!就在刚才!在菜市场门口!光天化日!有人……有人听到老孙头被塞进车里时,还喊着‘王老板饶命’!现在……现在网上已经开始带节奏了!说老孙头是知道当年真相的关键证人,是被顾总……或者被我们瑞锦祥……给‘处理’了!是为了灭口!舆论……舆论现在一边倒地骂我们和顾总蛇鼠一窝!骂我们才是最大的黑手!”
“砰!”沈砚舟一拳狠狠砸在旁边冰冷的货架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指骨瞬间渗出血丝!王世昌!这条毒蛇!他不仅要搞垮云织造,还要用最恶毒的方式,将顾晚晴和他沈砚舟一起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绑架老孙头,栽赃陷害!这是要坐实他们“伪造证据、杀人灭口”的罪名!把水彻底搅浑!
“报警!立刻报警!通知李队!动用一切力量!必须找到老孙头!”沈砚舟对着电话嘶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还有!通知所有能联系上的媒体!准备召开紧急发布会!我们……”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猛地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刚刚被这匹锦缎触动了灵魂的人。
沈砚舟霍然转头,看向顾晚晴。
顾晚晴依旧保持着伸手触碰锦缎的姿势。但她的身体,却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般,剧烈地摇晃起来。她的脸色,比刚才看到锦缎时更加惨白,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纸。那双刚刚因为锦缎而泛起一丝微澜、透出脆弱和追忆的眼眸,此刻如同被投入冰窖的琉璃,瞬间冻结!空洞被一种更加可怕的、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霜所取代!
小张电话里的内容,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她刚刚被撕开一道缝隙的心防!
伪造遗书?合谋陷害?绑架灭口?王世昌……他竟然……竟然敢这样污蔑父亲用生命写下的真相!这样践踏父亲最后的尊严!这样……将她顾晚晴二十年的痛苦和挣扎,彻底扭曲成一场卑劣的阴谋!
一股难以形容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怒火,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在她眼底轰然爆发!那不是愤怒,那是来自地狱最深处的、足以冰封一切的绝对零度!
她触碰锦缎的指尖,猛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收回手,仿佛那匹象征希望的锦缎瞬间变成了滚烫的烙铁。她慢慢地转过身,动作缓慢得如同生锈的机器。
她的目光,终于从锦缎移开,落在了沈砚舟脸上。
那目光,不再有迷茫,不再有脆弱,不再有刚才那一瞬间的柔软。只剩下一种沈砚舟从未见过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冰冷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那不是笑。那是地狱之门的开启。一个冰冷到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人类情感的声音,如同极地吹来的寒风,一字一句地从她紧咬的齿缝间迸出:
“王、世、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