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位置风波

军训那短暂却刻骨铭心的热血与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在九月的空气里。当最后一声嘹亮的口号在操场上空飘散,当迷彩服被叠好收进柜子深处,属于高中生活的真正底色——那被精确切割、循环往复的“三点一线”——便毫无缓冲地铺展在林溪兮和所有高一新生的面前。家、食堂、教室,这三个坐标点构成了一座无形却无比坚固的牢笼,日复一日地运转着,精确得如同冰冷的齿轮。清晨六点刺耳的闹铃,食堂窗口前弥漫着廉价油香和焦躁气息的长龙,教室日光灯管下永远做不完的试卷和练习册……生活的节奏骤然变得单调而沉重,像一首冗长乏味、不断循环的背景音。

林溪兮的位置,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紧挨着后门。这个角落,仿佛被教室的主流气息所遗忘,又像是被刻意安排在某个观察哨位上。光线比其他地方要黯淡一些,尤其是阴天,头顶的灯管似乎也吝啬于将足够的光亮投向这里。更恼人的是后门那条缝隙,像一条不知疲倦的冷蛇,总在你不经意时,嘶嘶地钻进一股凉风,吹得人脖颈发麻。每当有人进出,那扇老旧的门轴便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毫无预兆地切割着课堂的宁静或自习的专注。然而,这些物理上的不适,都比不上它带来的另一种“特权”——它成了班主任何老师踏入教室的必经之路,也成了林溪兮头顶挥之不去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何老师,教历史,一个三十五岁上下、身形挺拔、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男人。他走路带风,脚步沉稳有力,腋下永远夹着几本厚厚的教案或一摞批改过的作业。他对纪律和学习态度的要求近乎严苛,一丝不苟。他的目光仿佛自带扫描功能,总能精准地捕捉到教室里的任何一丝懈怠。而很不幸,林溪兮所在的这个后门角落,正是他视线进入教室后,第一个、也是最难以回避的落点。

林溪兮感觉自己像是被钉在了这个位置上。高中课程的密度和强度远超初中,那些需要理解消化的概念、需要反复演算的公式、需要背诵记忆的篇章,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日夜不息地冲刷着她疲惫的神经。每天早晨挣扎着从被窝里爬起时,眼皮沉重得仿佛灌了铅;午饭后坐在教室里,胃里食物的暖意和窗外慵懒的阳光交织,更是催生出一波强过一波的困意。尤其是下午的第一、二节课,以及晚自习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大脑像是被塞满了浸水的棉花,运转滞涩,意识模糊。书本上的字迹开始跳舞,老师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

就在这样的状态下,林溪兮常常不自觉地、一点点地矮下身去。起初只是单手支着额头,试图抵抗那沉重的睡意。接着,手肘慢慢滑向桌面,整个上半身的重量不由自主地向前倾泻。最终,她的额头会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依恋,抵在摊开的练习册或课本上。那冰凉的纸页触感,混合着油墨的微涩气味,竟成了一种奇异的慰藉。困倦像浓稠的糖浆包裹着她,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挣扎。她的鼻尖几乎要蹭到纸面,睫毛扫过书页,视野里只剩下眼前几行模糊不清的铅字,仿佛跌入了一个由公式和文字构成的、令人窒息的深渊。她并非有意懈怠,只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已经超出了意志力所能控制的极限。

然而,这个她寻求片刻喘息的姿势,在何老师踏入教室的那一瞬间,便成了最显眼的“靶心”。

“嗒、嗒、嗒…”熟悉的、节奏分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那短暂的一两秒停顿,林溪兮的心会猛地一沉,仿佛预感到审判的来临。紧接着,“吱呀——”一声刺耳的开门声,像是惊堂木敲响。后门被推开,一股走廊的凉风率先涌入,紧接着,何老师那挺拔的身影便带着不容忽视的气场,一步跨了进来。

他的目光,如同精准制导的探照灯,在踏入教室的刹那,几乎是本能地、习惯性地扫向他视线的第一落点——林溪兮的座位。当看到那个熟悉的、几乎要把自己埋进书本里的背影时,何老师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锐利的眼神瞬间沉了下来,仿佛凝聚了风暴。

“林溪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整个教室的冷冽和威严,瞬间压过了所有细微的嘈杂。所有同学的目光,无论是好奇的、同情的还是幸灾乐祸的,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投向教室后方那个角落。

林溪兮如同被冰水浇头,猛地一个激灵,瞬间从混沌中惊醒。她几乎是弹射般地直起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脸颊火烧火燎,不用看也知道一定红透了。她慌乱地试图重新握紧笔,眼神躲闪着,不敢与背后上那道严厉的目光相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何老师不仅会逮捕她打瞌睡的时候,有时,林溪兮过于沉浸在书本时,脑袋埋进书里,也会被何老师抓到提醒她学习也要注意身体健康。几乎每隔一两天,只要何老师进门时她恰“伏案”的状态,这一幕就会重演。这个该死的后门位置!林溪兮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它就像一个精准的陷阱,一个为她量身定制的“曝光台”。

林溪兮环顾着这间拥挤的教室。前排的同学,离讲台那么近,被老师关注的目光包围着,回答问题也更方便,似乎连光线都更充足些。中间区域的同学,相对安全,既不会被老师时刻紧盯,也不会被遗忘。而他们这最后两排,尤其是后门这一小块区域,简直就是教室里的“西伯利亚”——寒冷、偏远、充满“意外点”。林溪兮在心底无声地呐喊,每一个细胞都在咆哮着同一个念头:

“这破位置,真是一分钟也不想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