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色喧嚣与冷冽注视

  • 无姓之名
  • 梨昶
  • 4207字
  • 2025-06-14 21:01:35

陆缨感觉自己像是被抛进了一个沸腾、嘈杂、永不停止的漩涡中心。吧台外,无数张被酒精或兴奋模糊了五官的脸孔重叠晃动,手臂挥舞着酒杯或油腻的烤串签子,点单、催单、抱怨、划拳的喧闹声浪,混合着重低音的鼓点,像无数条冰冷的蛇,钻进她的耳朵,啃噬着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末梢。吧台上方的昏暗顶灯投射着浑浊的光晕,偶尔被彩球灯的光束扫过,只在瞬间照出一片摇晃的光影,却更加剧了视觉的混乱与压迫感。

“冰啤!三瓶!快点儿姑娘,嗓子冒烟了!”

“长岛冰茶一杯!哦不,两杯!”

“羊肉串加单!二十串!快!先给钱是吧?”一只带着烤串油渍的手不耐烦地伸过来,几乎戳到扫码器屏幕。

她必须屏住呼吸,将耳朵凑近那些口齿不清的嘴巴,努力分辨一个个模糊的音节。连接扫码枪的信号线仿佛随时在闹脾气,频繁发出“滋滋”的盲音,每一次交易都变成一场与时间和信号赛跑的煎熬。指尖在冰冷的收银屏幕上快速移动,汗水却在鬓角和颈后悄然渗出,黏腻腻地贴在皮肤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吧台内侧一些座位的目光,那些打量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甚至些许玩味——观察着她这个穿着简朴、明显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异类”笨拙地应付着这片混乱。陆缨只能将头垂得更低,视线死死锁定在扫码区域、酒水单和那些等待支付的油腻零钱上,努力将外界的所有,包括那些粘稠探究的目光,都隔绝在意识的边界之外。

“喂!你聋了吗?!”一声带着强烈不满的怒吼骤然炸响在耳边,声音粗砺得像砂纸摩擦。一个身材壮硕、穿着花哨T恤的光头男人猛地排开人群,冲到吧台前,带着浓重酒气的气息几乎喷到陆缨脸上,“老子说了三遍!三遍!可乐呢?!说了可乐加冰!”

巨大的声压和浓烈的酒气让陆缨本能地后退了小半步,后背撞在冰冷的酒架上。吧台内外短暂的视线焦点集中过来,带着一丝看戏的味道。

“不好意思,这就好。”她的声音有些发干,尽量保持着平静,伸手去拿冰柜旁的可乐杯。

“等不了!老子现在就要喝!”醉汉显然不耐烦到极点,一挥手,“啪!”重重拍在吧台光滑的树脂桌面上。力道之大,将旁边几支放在台面上的闲置玻璃杯震得猛地一跳,“哐啷”一声脆响!其中一支高脚杯在剧烈的震动中失去了平衡,沿着桌面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紧接着,从边缘直直摔落!

几乎是同一瞬间,一道深黑色的颀长身影如同最精准的捕猎者,几乎从吧台内座最靠外的那个视觉盲区阴影中浮现出来。动作快得只留下一线残影。一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与力量,在玻璃杯距离布满烟灰和食物残渣的地面仅仅十几厘米时——稳稳地、无声地,将其捞住!

杯壁上凝结的冰冷水珠顺着手指滑落,像冰冷的泪滴。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有极其短暂的凝滞。

陆缨的目光从那只精准施救的手,沿着纯黑运动外套包裹的坚实手臂向上看去——越过冷白的皮肤、紧实清晰的脖颈线条、锋利的喉结,最终撞入那人的眼底。

昏黄浑浊、带着廉价霓虹调色的光影下,漆曜深不见底的眸子正定定地落在她脸上。没有任何温度,没有疑惑,更没有图书馆里那稍纵即逝的询问和随后刻意抹平的刻意疏离。只有一片纯粹的、如同极地冰川般深寒、寂静的审视。像在观察一件在意外环境中出现的、带有某种实验性质的不和谐物品。那目光穿透喧嚣的声浪和氤氲的烟雾,沉甸甸地、带着千钧之力压在陆缨的神经上。

陆缨呼吸瞬间一窒,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颈后被汗水濡湿的碎发在细微地颤抖。

醉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和眼前这个突然出现、气场迫人的年轻男人震慑住了片刻。但他仗着酒劲,刚想再次发作——“你……”

漆曜没有看他,仿佛面前那个怒吼的壮汉只是一团微不足道的空气。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陆缨的脸庞,只是握着那支被他救下的高脚杯的手指,极其轻微、却不容错辨地捻了一下,杯脚在他指腹间发出几不可闻的细微摩擦声。然后,他手腕一沉,动作行云流水般流畅地将杯子底端重新顿放在吧台上——就在刚才陆缨准备倒可乐的位置旁边。冰凉的杯壁触碰到温热的台面,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刻进骨子里的、近乎本能的掌控力和上位者的压迫感。一个简单的放杯动作,却彻底压垮了醉汉仅存的那点酒劲和无理取闹的底气。

酒吧老板周哥适时地从后厨冲了出来,赔着笑脸挤上前:“哎哟大哥!对不住对不住!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他动作麻利地从冰柜里取出大瓶可乐,直接递过去,“这瓶冰的!算我请大哥的!消消气消消气!”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陆缨赶紧倒。

那醉汉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目光瞟到安静立在一旁、眼神冰冷沉静的漆曜时,所有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接过可乐瓶,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挤进了人群。

喧闹的波涛短暂地退开一角,但这片小小的吧台却被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陆缨僵硬地拿起刚才顿在台面的可乐杯,拔开可乐瓶盖。细微的气泡声在瓶口破裂,刺耳地放大在两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

她努力忽视那道烙在侧脸上的冰冷目光,手指却无法自控地微微发颤,冰凉的液体倾倒入杯中,撞击着杯壁,带着无数细小的白色泡沫涌上来,几乎要溢出杯口。她连忙停住。

周哥拿着另一杯调好的饮料,脸上堆着笑试图打破这种凝固的气氛:“这位兄弟,实在不好意思,这杯敬您,压压惊!”他把杯子推向漆曜。

漆曜终于,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陆缨脸上移开。他眼睫低垂,目光落在周哥伸过来的那杯颜色斑斓的鸡尾酒上,几秒种后,那只方才救下玻璃杯的手伸过来,并非去接那杯酒,而是拿起陆缨旁边台面上,一支搁在一次性塑料杯里、沾染了油污的、用来搅拌简易冷饮的长柄勺。

他没有说话。勺子冰冷的金属柄在他修长干净的手指间捻转着,动作缓慢而专注。勺子头部残留的、早已干涸凝固的一点糖浆污渍,在他指尖间反复转动。细微的摩擦声仿佛在空旷地回响。那转动的过程本身就成了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回答——一种带着极致距离感的、不言而喻的拒绝和……嫌恶。他指尖处理那点污渍的动作,像一个微型的清洁仪式。

周哥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尴尬地收回了手。周围的喧嚣似乎又要重新聚拢。

陆缨低着头,将那杯倒好的、冒着冷气的可乐推到吧台边缘指定区域,仿佛一个设定好的程序。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酸涩的太阳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她甚至不敢再去触碰那道目光。

“陆缨。”

低沉的嗓音骤然响起。两个字,清晰、平稳、没有丝毫疑问,甚至没有沾染一丝酒吧里烟酒的浑浊气,像两枚冰冷的玉石投入浑浊的池水。在周遭震耳欲聋的喧嚣背景中,却无比清晰地穿透一切杂音,直达她的耳膜深处。

她捏着可乐瓶的手猛地一抖,冰冷的水汽和碳酸泡沫瞬间浸湿了指尖,凉意直抵心口。指尖的凉意迅速蔓延开,几乎要冻结血液。刚才酒瓶冰凉触感带来的瞬间刺激尚未褪去,此刻更添一层透骨的寒意。

她不得不抬起头,再次撞进那片深寒的眼底。

漆曜的眸光依旧是冷的,幽深的墨色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不带一丝波动。只是这一次,那深潭底部仿佛有更坚硬的冰层凝结起来。薄唇紧抿,唇线因为用力而显得愈发锋利,透出一种无形的重量感。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仅仅叫出她的名字。

没有问为什么在这里。

没有提图书馆那场短暂的、被他单方面切断的相遇。

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属于她的、早已被无数生活琐碎和奔波所覆盖的符号,从他口中清晰吐出,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却又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陆缨”这两个字和他所认定的某种形象之间,出现了不该有的错位。

周遭所有鼎沸的人声、激烈的音乐、碰杯的声响、粗鲁的笑骂,在陆缨耳中骤然间被一层厚厚的隔膜阻绝,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吧台内外这短短的距离,以及那道能将人灵魂冻结的目光。

所有的疲惫、窘迫、难堪,在此刻被这冷静的观察放大了十倍、百倍。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猝然拎到聚光灯下、剥去所有掩饰的小丑。那张英俊、轮廓深刻的脸庞在闪烁迷离的光影下如同冷硬的雕塑,每一处线条都刻着疏离和不认同。

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逃离此地的冲动猛然攫住了她。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颊滚烫的温度和被冷汗浸透后粘在皮肤上的布料。

就在这时——

“缨缨!我的大救星!”周思思充满感激和疲惫的声音像一道分贝极高的绳索,猛地勒断了这诡异的僵持。她端着一大盘还在滋滋作响、冒着热烟的烤肉串,风风火火地挤进吧台内侧的空间,根本没注意到这里几乎凝固的空气,一把将盘子塞到陆缨眼前,“饿坏了吧?快吃点!趁热!刚烤好的!”

油腻浓郁的烤肉气味混合着香料和孜然的味道,瞬间铺天盖地地涌来,霸道地填满了陆缨口鼻间最后一丝呼吸的空隙。胃里翻涌起一阵强烈的、不适的酸潮。那气味和她手指上残留的可乐糖浆的甜腻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组合。

陆缨猛地抬手捂住嘴,压抑住那股汹涌欲吐的冲动,几乎是同时狼狈地、踉跄地向后退了一步。

她的后背重重撞在身后放满酒瓶的金属层架上!架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哐当!哐啷啷——!”

几个靠外的啤酒瓶猝不及防地从架子上滚落下来,狠狠砸在吧台内侧的水泥地面上,碎裂开来!冰凉的啤酒泡沫混合着玻璃碎片四溅,污浊的液体瞬间在地面上蔓延开,散发出浓郁的酒气和破碎的惨状。

巨大的碎裂声如同引爆了一颗小型炸弹。

吧台内外瞬间爆发出一片更大的惊呼和议论。周哥的吼叫声和周思思急切的道歉声混杂在一起。无数道目光,惊讶的、戏谑的、不怀好意的,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像无数个燃烧的火点烫在陆缨的脸上和身上。

酒吧老板周哥几乎是瞬间脸色铁青,额角青筋跳起:“陆缨!你!”

在一片狼藉和数道惊愕、愤怒、指责的视线中心,陆缨僵直地站着,脸颊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连日的疲惫和巨大的精神压力在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最后的意志堤坝。胃里那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再也无法遏制,她只能死死地捂住嘴,肩膀因为强力的压制而微微颤抖,眼中瞬间蓄满了屈辱和痛苦的生理性泪水,视野一片模糊。耳边只有她自己沉重的、像是要撕裂胸腔的喘息声,还有四面八方如芒刺背的目光。

她像一尊即将碎裂的脆弱瓷器。

而在那片混乱的边缘,漆曜静静地站着,依旧是那身剪裁精良的黑色运动外套,像一尊置身事外的冷硬雕像。深不见底的眸子穿过喧嚣混乱的人影、弥漫的烟雾和满地的玻璃狼藉,清晰地映出陆缨此刻狼狈到极致的侧影——惨白的脸、捂紧嘴巴强忍痛苦的细瘦手指、微微颤抖的肩膀、以及那双氤氲着水汽、写满了无法言说的疲惫和难堪的眼睛。

他冷硬如大理石雕琢般的脸庞,在头顶变幻莫测的廉价霓虹灯光下,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的松动。唇线紧绷,下颌线条如同精钢打磨过一般锋利冷硬。那份置身事外的冷漠,在此刻嘈杂混乱的背景衬托下,显得愈发坚硬、冰冷、遥不可及。

那注视,毫无温度,如同一道从异次元投射而来的审判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