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山的雨下得绵长，像永远流不尽的眼泪。
我坐在《兴中报》的办公室里，手中的钢笔悬在纸面上，墨水滴落，晕开一片模糊的阴影。窗外卖花女在叫卖茉莉，香气混着雨水的潮湿钻进来，让我想起余小鱼头发上廉价桂花油的味道。
“周主笔，“同事敲了敲我的桌子，“上海来的加急电报。“
我拆开信封，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
**“名妓刺杀李府三公子未遂，当场服毒。尸首悬挂城门三日，昨夜失踪。“**
钢笔“啪嗒“掉在地上。
我猛地站起身，眼前发黑。恍惚间又看见余小鱼解开和服腰带时，那道狰狞的伤口。她那时说“活不到春天“，原来不是玩笑。
雨声忽然变得很响，像极了我们逃亡那夜，苏州运河的水声。
---
当夜，我发疯似的收拾行李。
陆远留下的怀表、余小鱼绣的帕子、那把黄铜钥匙……统统塞进皮箱。手指碰到抽屉深处的柯尔特左轮时，门铃突然响了。
“谁？“
没有回答。
我握着手枪拉开门——走廊空荡荡的，只有地上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纸上是余小鱼歪歪扭扭的字迹：
**“小山：**
**我吞的是假死药。**
**陆大人没死，他在新加坡等你。**
**别来上海。这次换我求你。“**
我瘫坐在地上，又哭又笑。这丫头连字都没认全，倒学会骗人了。可当我颤抖着举起信纸对着灯光，背面竟显出极淡的铅笔痕——是教会学校教她的英文密码：
**“Lie. He is dead. Forget me.“**
（谎言。他已死。忘了我。）
---
三日后，我登上开往新加坡的邮轮。
甲板上有个戴玉扳指的男人在拉小提琴，背影像极了陆远。我鬼使神差地走近，却在看清他面容时失望地转身——不是他。
“小姐也懂音乐？“陌生人搭话。
“我未婚夫拉得很好。“我听见自己说，“《梁祝》。“
这是假话。陆远根本不会乐器。可此刻我迫切地需要这个谎言，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他还活着。
夜里，我梦到余小鱼。
她穿着大红嫁衣被锁在花轿里，嘴角渗血，却冲我笑：“小山，你看我像不像新娘子？“我想救她，却怎么也砸不碎轿门。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大片，怀中紧抱着她留下的那方帕子。
---
新加坡码头的阳光刺得人眼睛疼。
我提着皮箱走下舷梯，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一个戴斗笠的女子。她转身的瞬间，露出和服腰带的一角——是余小鱼常系的靛蓝色！
“小鱼！“
我跌跌撞撞追过去，却在抓住她手腕时愣住。陌生的脸，疑惑的眼神：“夫人认错人了。“
“抱歉。“
我松开手，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熟悉的硝烟味混着药香，耳边响起三年未闻的声音：
“抓到你了，周小姐。“
陆远。
他瘦了很多，右耳只剩残缺的轮廓，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然明亮。我想挣开，却被他更用力地箍住：“余小鱼在长崎。“
“你骗人！她明明——“
“我们都骗了你。“他扳过我的脸，“李中堂的人在找你，她必须让你死心。“
我狠狠咬在他手上。陆远不躲，任由鲜血染红他的玉扳指：“咬吧，反正我欠你的……比这多得多。“
---
暮色中的海面泛起金光。
陆远带我来到一间面朝马六甲海峡的公寓。推开门，满墙都是我的剪报——这三年我在《兴中报》发表的每一篇文章。
“她每月都寄。“他轻抚那些发黄的报纸，“说你又瘦了。“
我再也撑不住，跪在地上痛哭。陆远从背后拥住我，下巴抵在我发顶：“恨我吗？当年故意放手坠海……“
“恨。“
“那余小鱼呢？“他声音发紧，“你恨她骗你吗？“
我摇头，眼泪打湿他环在我胸前的手：“我恨自己……明明先遇见她，却……“
陆远突然扳过我的身子。他的吻带着血腥味落下来，像惩罚又像哀求。我抓着他的肩膀，指甲陷进皮肉——这个吻与余小鱼的不同，更凶狠，更绝望。
“我知道。“他抵着我的额头喘息，“你掌心有她写的诗，枕头下藏她的帕子……“
窗外，落日沉入海平面。
我们像两个伤痕累累的困兽，在爱与愧疚中撕咬纠缠。最后他红着眼眶问我：“如果当初先放手的是她，你会不会……“
汽笛声吞没了后半句话。但我知道他要问什么。
余小鱼在信上说谎了。
陆远确实死过一回——在爆炸后的海里，是余小鱼把他拖上岸。而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把春天还给你。“**
陆远的吻停下来时，我的嘴唇已经尝不出血腥味了。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沉入海平线，房间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他的手还扣在我的后颈，指腹轻轻摩挲着我发根的那道疤——是漕帮铁索留下的。
“她不会回来了。“他突然说。
我猛地推开他：“你凭什么——“
“就凭这个。“陆远从怀中掏出一枚银戒指，内圈刻着“明月两乡“。是余小鱼从不离身的那枚。
戒指上还缠着一缕头发，我的头发。
记忆突然闪回那个雨夜，在旧金山的阁楼里，余小鱼趁我睡着时偷偷剪了一绺。当时我以为她在梦游，现在才明白——
“她早就准备好了。“陆远的声音像钝刀割肉，“用自己换我们活。“
我抓起桌上的威士忌砸向墙壁。玻璃碎裂的声音中，陆远突然从背后抱住我，力道大得几乎勒断肋骨：“哭出来。“
我咬着他的手腕无声落泪。
---（2）密纹**
深夜，我在陆远的保险箱里发现一张显微胶片。
对着台灯，隐约可见余小鱼穿着和服站在日本领事馆前，身旁是李中堂的嫡孙。她左手小指微微翘起——这是我们约定的危险信号。
“她混进了使团。“陆远递来放大镜，“为了拿这个。“
胶片角落有个模糊的印章：“马关条约·密“。
我突然想起余小鱼最后一次念的诗：“明月不知君已去，夜深还照读书窗。“原来她早就告诉我，这是一条不归路。
陆远的手指抚过胶片上余小鱼的侧脸：“三日前，她在长崎港口杀了李鸿章的心腹。“
“然后？“
“然后跳海了。“他喉结滚动，“带着一箱足以颠覆朝局的密件。“
我看向窗外漆黑的海面，忽然明白余小鱼为什么选择长崎——那里是离春天最近的地方。
---（3）潮信**
破晓时分，码头的工人送来个湿漉漉的铁盒。
里面是半块发霉的桂花糕，和一张被海水泡烂的字条，只能辨认出几个字：“…爱…小山…春天…“
陆远站在晨光中，琥珀色的瞳孔映着波涛：“今天有暴风雨。“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抓起铁盒冲出门时，海平线上已经聚集起乌云。我们狂奔向港口，在暴雨倾盆前跳上最后一条渔船。
“她会在哪儿？“我在引擎轰鸣中大喊。
陆远指向远方的礁石群：“潮汐开始变了。“
渔船在惊涛骇浪中颠簸，我死死攥着那枚银戒指。当闪电照亮整片海域时，礁石上赫然出现一个人影——
余小鱼浑身是血地跪在那里，怀中抱着个防水匣。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