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冰冷的深海里,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扯着胸腔深处闷钝的疼。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发苦,丝丝缕缕缠绕着鼻端,那是医院独有的、宣判着衰亡的气息。孟祥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几十年如一日,连打盹的姿态都带着一种温吞的、被生活磨平棱角的规整。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时安费力地转动眼珠,视线掠过孟祥花白的鬓角,掠过床头柜上那个插着塑料康乃馨的玻璃瓶,最终落在对面墙壁悬挂的液晶电视上。屏幕无声地亮着,滚动播放着本市的新闻快讯。画面一闪,一张熟悉又遥远到几乎陌生的面孔跳了出来。
龙浮云。
西装笔挺,站在某个科技论坛的聚光灯下,从容自信,眉眼间沉淀着久居上位的锐利与沉稳,那是岁月和成功共同雕琢的痕迹。主持人介绍的字幕在屏幕下方滑过:“……龙腾科技董事长龙浮云……”
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被揉碎。细密的、迟来了几十年的酸楚和钝痛,排山倒海般从早已枯槁的四肢百骸涌向心口,呛得她几乎窒息。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孟祥被惊醒了,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安安?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凑过来,带着关切,也带着几十年夫妻间早已习惯的、缺乏激情的平淡。
时安没看他,视线固执地黏在屏幕上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上。那张脸,和记忆深处穿着蓝白校服、在篮球场上跳跃奔跑的少年一点点重合,又一点点撕裂。所有的画面纷至沓来——他干净的笑容,他打球时专注的侧脸,他作为班长站在讲台上念通知时清朗的声音,还有……他和楚湘并肩走在校园香樟树下的背影。楚湘穿着洁白的连衣裙,裙角飞扬,像一只轻盈的蝴蝶,而自己呢?穿着永远大一码、试图遮掩臃肿身材的校服,像个笨拙的影子,远远地缀在后面,自卑得抬不起头。
“如果……再来一次……”时安翕动着干裂苍白的嘴唇,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我……一定……要……”
要什么?
要勇敢一点?要努力一点?要追上他的脚步?还是……要问出那句在心底埋藏了一生、早已腐烂成刺的话?
她不知道。巨大的疲惫和遗憾如同沉重的黑幕,兜头罩下。意识开始涣散,沉入更深的黑暗。孟祥焦急呼唤的声音变得模糊、遥远。
在彻底沉没之前,一个声音,带着跨越时空的穿透力,异常清晰地在她意识深处响起,是龙浮云的声音,低沉的,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浓重得化不开的遗憾和……责备?
“安安……你为什么不问我?”
为什么不问?问什么?
轰——!
刺耳的、尖锐的电流声毫无征兆地炸开!
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太阳穴!
时安猛地从一片混沌中惊醒,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弹,额头“砰”一声撞在硬物上,疼得她瞬间飙泪。
“嘶……”她倒抽一口冷气,捂着额头,眼泪汪汪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深色木纹桌面。桌面上摊开着一本崭新的、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高中数学必修一》。一只圆滚滚的塑料笔袋,印着幼稚的卡通图案,挤在书页旁边。
她茫然地抬头。
前方,是宽敞明亮的阶梯教室。巨大的落地窗外,阳光热烈得有些晃眼,将窗框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光洁的地板上。空气里弥漫着新生入学的兴奋躁动和淡淡的塑胶跑道气味。
讲台上,教导主任正唾沫横飞地讲着什么“校规校纪”、“全新起点”,声音透过麦克风嗡嗡作响。
而她的视线,却被牢牢钉在讲台侧前方那个挺拔如小白杨的身影上。
少年穿着崭新的蓝白拼色校服,拉链一丝不苟地拉到领口,肩线平直。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专注地听着主任讲话,阳光穿过高窗,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下颌清晰的线条。额前碎发清爽,整个人干净得像初秋早晨带着露水的青草。
龙浮云。
高一开学典礼。
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擂鼓,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血液轰然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教导主任的声音、周围同学的窃窃私语,全都模糊成一片遥远的背景噪音。
时安下意识地、几乎是惊恐地低下头。
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宽大的、毫无版型可言的蓝白校服外套,像一只臃肿的口袋,将她整个包裹起来。拉链艰难地停在胸口上方,布料被撑得紧绷绷的,清晰地勾勒出圆润的肩线和腰腹处堆积的弧度。两条同样肥大的校裤腿,塞在崭新的白色运动鞋里,鞋子边缘勒出浅浅的肉痕。
她甚至不敢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那熟悉的、带着婴儿肥的圆润触感,那因为胖而总显得有点憨厚的五官轮廓……不用看,她都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样子。
臃肿。笨拙。和讲台边那个光芒万丈的少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天堑。
前世几十年的记忆,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铁锤,狠狠砸落下来——课堂上不敢举手发言的畏缩,体育课被落在最后的难堪,偷偷看他和楚湘讨论题目时心口针扎似的疼,高考放榜后他意气风发奔向远方而她只能看着自己平庸的成绩单默默流泪,最后是父母安排的相亲,老实巴交的孟祥,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复一日的麻木……还有病床上,电视屏幕里他成功的身影,和他那句穿透时空的诘问——
“安安……你为什么不问我?”
为什么?
因为自卑像厚厚的茧,早已将她层层包裹。她连走到他面前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敢问出口?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前瞬间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力才把喉咙里那声呜咽压下去,牙齿深深陷进柔软的唇肉里,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之后,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毁灭般热度的火焰,骤然从心底最深处“腾”地燃起!
她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软肉,尖锐的疼痛感让她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奇异的清明。
重来一次……
上天真的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不是让她继续当那个躲在角落里的、只会默默吞咽苦果的影子!
“呼……”时安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她缓缓地、极其用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讲台的方向。
龙浮云似乎察觉到什么,微微侧过脸,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台下。他的视线掠过黑压压的人头,有那么一瞬,似乎在她这个方向停顿了零点几秒。隔着人群和距离,时安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看到一片沉静的、属于优等生的专注和距离感。
那眼神,和前世无数次他无意间扫过她时一模一样。没有厌恶,没有轻视,但也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如同看一件无关紧要的静物。
前世,这平静的目光会让她瞬间低下头,心脏缩成一团。
但此刻!
时安没有躲闪。
她挺直了因为肥胖而习惯性微驼的脊背,尽管校服依旧紧绷得难受。她迎着他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生铁,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执拗和滚烫。
龙浮云,这一次……
我要先追上我自己的光!
开学典礼冗长的讲话终于结束,人群像开闸的潮水涌出礼堂。时安随着人流,像一尾笨拙的鱼,艰难地挤动着。周围充斥着兴奋的议论声,关于新班级、新老师、还有刚才在台上短暂亮相的学生代表龙浮云。
“哇,那个龙浮云好帅!听说中考全市前十!”
“他好像还是初中篮球校队的队长吧?”
“肯定进校草榜啦!”
那些声音钻进耳朵,带着青春特有的鲜活和直白。时安下意识地又缩了缩肩膀,试图让自己在宽大的校服里显得更小一点,更不引人注意一点。她低着头,加快脚步,只想快点回到那个暂时属于她的座位角落,一个能让她喘口气、舔舐一下重生带来的巨大冲击和内心灼烧的地方。
“哎哟!”一个没注意,肩膀猛地撞上旁边一个同样在奋力往外挤的女生。力道不大,却因为时安本身重心不稳,加上对方猝不及防,两人都趔趄了一下。
“对不起!对不起!”时安慌忙道歉,声音细若蚊蚋,脸瞬间涨得通红。
被她撞到的女生站稳身形,皱着眉转过头。那是一张很漂亮的脸,皮肤白皙,眉眼精致,带着一种天然被宠爱的优越感。她身上崭新的校服也像是量身定做,衬得身形苗条挺拔。她有些不耐烦地拍了拍被时安肩膀碰到的袖子,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时安的心猛地一沉。
楚湘。
即使这张脸还带着些许少女的青涩,但那眉眼间的神韵,时安至死也不会认错。前世那个像蝴蝶一样轻盈地落在龙浮云身边,最终和他并肩考入南大、成为所有人眼中金童玉女的存在。
楚湘的目光落在时安脸上,又扫过她臃肿的身形和涨红的脸,眉头蹙得更紧,那点不耐烦里,毫不掩饰地掺杂了一丝……嫌弃?她没说话,只是鼻腔里极轻地“哼”了一声,像是不屑于计较,又像是觉得跟眼前这个“庞然大物”多说一句话都跌份。她利落地一转身,像只骄傲的白天鹅,拨开人群,轻盈地朝着礼堂门口走去,那里,似乎有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女孩在等她。
那声轻哼,像一根细小的冰针,精准地刺进时安的心脏。前世那种熟悉的、被无形目光灼烧的窘迫感瞬间卷土重来。她僵在原地,周围喧闹的人声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脸上,火辣辣的烫,又迅速褪去,只剩下冰凉的手脚和一片空白的脑子。
她像个被钉在原地的靶子。
“喂,杵这儿干嘛?走啊!”后面的人不耐烦地推搡了一下。
时安一个激灵,才猛地回过神,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低着头,几乎是狼狈地、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最后几步,冲出了礼堂厚重的大门。
外面阳光刺眼。她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校服后背的布料紧紧贴在汗湿的皮肤上。楚湘那嫌弃的眼神和那声轻哼,如同魔咒,在脑海里反复播放,将刚刚在礼堂里燃起的那点孤勇,瞬间浇灭了大半。
原来,即使重来一次,有些东西,比如这身甩不掉的赘肉带来的羞耻和自卑,依旧能轻易地把她打回原形。
她茫然地站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周围是奔向各自新班级的兴奋新生。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书包带子深深勒进肩膀的软肉里,带来清晰的痛感。
“时安?”一个略带迟疑的温和男声在身侧响起。
时安身体一僵,慢慢转过头。
一个穿着干净白衬衫、戴着细边眼镜的年轻男人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拿着文件夹,笑容温和。他看起来比周围的学生成熟些,气质斯文儒雅。
孟祥。
时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前世几十年的丈夫,那个温吞的、按部就班的、从未在她心底掀起过波澜的男人,此刻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站在她面前,年轻得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和……恐惧。
“孟……老师?”时安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真是你啊。”孟祥走近几步,笑容更温和了些,带着老师对学生的关切,“刚才在礼堂就看着像,没敢认。我是高一(7)班的班主任孟祥,教语文。你分在我们班了?名单在我这儿。”
他扬了扬手里的文件夹。
时安只觉得头皮发麻,像有无数蚂蚁在爬。前世,就是这张温文尔雅的脸,在几年后,由父母牵线,成了她的丈夫。他们相敬如宾,平淡如水,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她看着他镜片后温和却缺乏热度的眼睛,前世那种日复一日的窒息感仿佛提前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后退了一小步,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是……是的,孟老师。”她垂下眼,盯着自己白色运动鞋上一点新蹭的灰印,不敢再看他。
“别紧张,”孟祥似乎没察觉到她的异常,依旧温和地笑着,“以后就是我的学生了。快去教室吧,在教学楼三楼最东边,7班。待会儿班会要开始了。”他抬手看了看腕表,动作斯文。
“好……好的,谢谢孟老师。”时安含糊地应着,像得到了赦令,立刻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朝着教学楼方向冲去。脚步沉重,每一步都踏在混乱的心跳上。
命运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兜头罩下。龙浮云的光芒,楚湘的轻蔑,孟祥的提前出现……所有前世的关键人物,都在重生后的第一天,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密集地砸向她。
她冲上三楼,找到高一(7)班的门牌,扶着冰冷的门框,大口喘着气。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好奇的目光纷纷投来,落在她因奔跑而通红流汗的圆脸上,落在她因为急促呼吸而起伏明显的胸口。
那些目光,带着新生间互相打量的好奇,或许也夹杂着对她体型的微妙审视。时安的脸颊再次火烧火燎。她低着头,快步走到教室最后排靠窗的一个空位,重重地坐下,将沉重的书包塞进桌肚。
窗外,能看到操场的一角。红色的塑胶跑道在阳光下有些刺眼。远处,篮球场的方向,似乎传来隐约的拍球声和呼喊。
时安趴在冰凉的课桌上,额头抵着手臂,隔绝了教室里嗡嗡的议论声。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的茫然。
重生的第一天,现实就给了她如此沉重的一记闷棍。
她该怎么办?真的……能追上吗?
桌肚里,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触碰到一个坚硬光滑的物体。她掏出来,是那本崭新的数学书。深蓝色的封面,透着一种冰冷的、属于逻辑和秩序的气息。
指尖抚过那冰冷的封皮,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微弱火星,挣扎着在心底亮起。
改变……从哪里开始?
就从这里吧。
从这道题开始。从这页书开始,从这身沉重的负担开始。
她慢慢抬起头,眼神不再只是茫然和恐惧,多了一丝近乎凶狠的决绝。她翻开厚重的数学书,崭新的书页发出清脆的“哗啦”声。第一页,是枯燥的集合概念。那些符号和定义,在前世早已模糊不清,此刻却像一道道等待攻克的堡垒。
她拿出笔,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
然后,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在空白的习题册上,写下了第一个解题步骤。
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